85血,浓于水
在山上的时候,我突然回想起奶奶的母亲,我们的老外婆。
我已经很多年没敢回忆那段温情往事了,因为生与死的距离总是荡涤着浓烈的情绪,让我们不能自已。
直到奶奶的离开,我更读懂了人生的意义。这何尝不是“血浓于水”的力量让我们得以开朗,得以看开一切,浑身充满力量。
但愿奶奶和她的母亲可以在天堂,能在天堂见面,她们是最平凡,同时也是最伟大的。
这也许是我深藏最久的秘密了吧。爸爸的外婆,奶奶的母亲,我们的老外婆。
是在七年前,老外婆离开了人间。
那是一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深藏在记忆中。
老外婆所住的房子,大而阔绰,楼梯很多,光线略暗,每每往上走,都很忐忑,但想到亲切的老外婆在那儿等着我,心中又充满了希望。
也想起老外婆在世的最后几年,总是冒着风雪或暴雨,风雨无阻地往我家跑,来看看我们,看看我,也看看许莓,她总是想多看看我们。
那时候繁琐的功课占据了我的大多数时间,虽说和老外婆都在一个院子里,也鲜有时间全天候看望老人家了,每天晚上喝着老外婆从高高的阳台上吊下来的稀饭,做着从满满的书包里拿出来的习题。
突然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得知了那个噩耗,老外婆脑溢血不治,谢世了。当时我不能自已,爬那个高高的楼梯,腿已经铅般沉重了,心更加沉重!
我的童年最疯狂的事,都是在老外婆家发生的。我喜欢在里面乱折腾,研制草药,弄“蜘蛛网”,玩捉迷藏,还在楼顶涂鸦,别提多出糗了。最惬意的莫过于听老外婆讲故事了,通常时候我和许莓一起听,老外婆少女时代的故事,苦难深重的往事,抗日英雄传说,鬼故事,少儿不宜的故事,甚至还有夹杂隐私的私密故事。
最搞笑的莫过于猜老谜语了,老外婆的脑袋装着各种各样有趣的谜语,我和许莓都猜不上来。
“小白龙要出家,五龙王要抓他——鼻涕。”
“两个圆圈圈,带你逛街街——自行车。”
“一群白鹅鹅,淌水淌水渡江河,有人问它做甚去,见俺肚哥哥——饺子。”
“半山坡坡一团团草,一个兔儿在里面跑——头发。”
“一个邋遢鬼,在锅儿里面耍把戏——刷。”
“半天的罐罐,越大越叫唤——钟。”
“一个木个洞,长着翅膀飞不动——衣柜。”
“一个大肚汉,天天吃杂饭——锅。”
“一个黄老汉,头顶红个蛋——香。”
“一个树儿五个叉,里面结着五片瓦——手。”
“你姐姐漂亮俺姐姐丑,你姐姐拽住俺姐姐的手,你姐姐不让俺姐姐走——子母扣。”
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我把这些还专门打字出来,打印出来,老外婆看到后惊呆了。
我唯一引以为豪的是教老外婆写字,她很虚心,用铅笔不得劲地写着她的名字,看到她艰难写下的“梅开”,我很兴奋。
老外婆之所以取这样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梅开二度”的缘故。
我和许莓小的时候,老外婆的身体还很硬朗,年近八旬的她依然年复一年做饭,认认真真打扫,一针一线缝衣服,一点一滴编织五彩菜篮,她十分节俭与质朴。
清晨,老外婆带着睡意,慢慢地走到长长的阳台上,她那银白的发丝微微闪亮。老外婆立在阳台角落的鸡窝前,艰难地弯下腰,将一只手尽力伸到母鸡的底部,使劲摸了摸,过了好长时间,终于摸索到两个鸡蛋,她把暖和的鸡蛋捧在手掌心,然后把鸡蛋放在我的手心,我能感觉到白鸡蛋的余温。这时,老外婆皱巴巴的嘴唇嚅动着,“待会儿给你煮了吃。”
傍晚,我背着大书包刚刚下学,老外婆倚靠在阳台上,柔柔的目光投下来,她深情地凝视着我,她用嘶哑的口音呼喊着:“给你吊下饭,带回家吧!”此刻,老外婆竭力地拽着带钩的绳子从阳台上往下放,精致的菜篮载满美味佳肴悬在半空中,正往下降。当时没有近视的我能隐约看到老外婆吃力的神情,那一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挂满了朦胧的红晕,那一双勤劳的手小心翼翼地使菜篮平稳落地。看着热气腾腾的丰盛的饭,我仿佛看到了老外婆的灵魂在升腾。
最难以忘怀的是过年的时候,老外婆通常会把我唤到她的房间,我呆呆地看着老外婆轻轻打开板箱,她用手向深处摸索,直至摸到一个红包,那是用红手绢包了好几层,左一层右一层,里一层外一层,她一层一层地剥开,六张崭新的十元钱显现,她递给了我,深切地说:“收下吧。”我知道,那是老外婆把所有一个一个积攒的瓶子换来的一张一张来之不易的钱。揣着老外婆用无数爱意无限沧桑凝结的钱,揣着老外婆满怀希望精神永恒的钱,我愣住了。
老外婆和奶奶一样,都给予我无穷无尽的爱。那份爱,我藏在心里很久了,现在在这个伤怀日,便这样抒发出来了!
在中国最为辉煌也最为曲折的2008年,我们本以为一生沧桑的老外婆能安度晚年,然而病魔缠住了她。在北京奥运到来以前,在热闹的春节到来以前,在一个平凡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老外婆静静地悄悄地长眠了。那个挽联是这样写的:“八旬贤良苦省克俭耗尽爱意,四世满门泣血顿首痛失慈亲。”
无情的岁月化作皱纹,深深地刻在她脸上;难熬的时刻化作波涛,轻轻地在她心头荡漾。她是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也是一个伟大的奉献者。
我依稀记着我与老外婆的最后一面,仅仅一面,是在医院。她的眼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遗憾和喜悦,她嚅动着嘴角,没有遗言……再也看不见老外婆布满皱纹的笑脸了;再也吃不到老外婆费心酿造的面条了;再也听不到老外婆唠叨暖心的话语了……
我捧着她的遗像,移动在成群的哭泣的人海中,我们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在跌宕起伏的哀乐中,仿佛看到她给我们端来攒了很久的月饼礼盒,给我们端来做了很久的美味晚餐,仿佛听见她又在为我们讲故事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她那朴实的感人的形象,流浪在街巷的时候,浪荡在荒野的时候,彷徨在云里雾里的时候,我都没有忘记。
徘徊在故乡的湖畔的时候,我恍然大悟,血浓于水……我仿佛听见了老外婆慈爱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仿佛看见远处一艘庞大的满载爱意的巨轮,向我驶来……
想起几十年呕心沥血付出一切的老外婆,我们泪流满面。
我是在痛苦的时候,回想起曾经暖心的一幕幕,我坚信那灵魂的升华以及无穷的感染力。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们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