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河上缓慢地行进。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船走不动了，原因是风向转了，遇到了顶头风。船主是一对年轻夫妇，两人落下风帆，夹岸拉拽着船。走不多远，风越刮越大，小俩口几乎是匍匐于地，使尽浑身力气，累得满头大汗，小船还是摇摇晃晃，慢慢腾腾，行进维艰。此情景，让坐船的人实在有点于心不忍。那位公安同志向船主招手，说算了，别拉了，等倒风了再走。”
这时候，船头部位船主夫妇的宿舍兼厨房里有个不满周岁的婴儿睡醒了，不知道是饿了还是要拉屎撒尿，哇、哇、哇哭叫不停。孩子背上背了个大葫芦，曾源不解其意，请教于那位公安，公安言道：“那叫救生葫芦，小孩掉进水里会漂起来，不会淹死，大人发现’一把就捞上来了。”“好办法’好办法！”曾源颔首称赞。
这是一只破旧不堪的老船，大概也是“爷爷留下的破渔网”。船儿宽不过三米，长也只有六米左右，除去船头船尾，中间供旅客活动的空间只有四五平方米。
小船抛锚靠岸时已是繁星满天，船主夫妇生火做饭、喂孩子，乘客们各自拿出干粮充饥。
看来注定要在这只小船上过夜了。吃毕晚餐，实在无事可干，看到的是四野里黑沉沉一片，听到的只有风声呼呼，水浪哗哗。唯有船家那一只小马灯透过来一丝微弱的亮光，想玩个扑克来消磨时间也不行，百无聊赖之下，四位同船旅伴只有早睡觉了。舢舨太狭窄，四个人躺着睡，根本睡不开，只好侧着身子挤着睡，要翻个身都难。那位诙谐、幽默的公安发表评论了：“咱们’今晚算是住进免费医院了！这么个睡法，准能把罗锅子整平，罗圈腿挤直哩。”把大伙逗得直乐。
船太破旧，人太拥挤，睡到后半夜，不知是谁迷迷糊糊使劲翻了个身，只听咔嚓一声，在他身下的两块舱板断裂了，四个人陷落底舱，像一堆咸鱼干似的滚到了一起。头一个醒过来的是那位机灵的公安，他手撑船舷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抬臂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过了午夜3时。他伸手试了试风向，高兴地喊倒风了，倒风了！”又急忙敲敲船舱隔板，呼叫船老板，快起来！”叫了好几遍，船老板方从梦中惊醒，抽开一块插板，伸过头来问：“咋了？深更半夜的喊啥？”“我说伙计，你这舱板全朽了，把我们掉进了底舱，我们也不罚你的款了，现在风向有点儿转，你快起来起锚挂帆，我给咱们划船，你俩下去再拉一回，对付着往前走，反正再也没法子睡了。”
小木船在夜色中缓缓前进，风力逐渐增大，用不着拉了，太阳冒过东山头时，终于到达港湾。
下了船，两位同船旅伴要去的地方就在码头附近，问及如何去总场，那位盐场的干部说：“这里是四分场，去总场还有十多里路。最近雨多，路不好走，你俩往前走走，到村口上雇两辆单车，1公里1毛钱，让他们把你俩送到总场。可别自个儿瞎摸，不认识路，迷到海滩上就麻烦了。”
四位同船旅伴友好握别，各奔前程。
雇到两位单车把式，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壮汉，路熟，腿把子有劲。行走在茫茫的海滩上，到处是蚌蛤、蝎子状的“海板子”等水族类小动物。它们纷纷爬出洞穴晒太阳，单车经过唰地一声，倾刻间全都缩回各自的洞穴，动作整齐极了。除此之外，眼中所见，只有荒凉和深邃。
走了半个多小时，曾源忽然肚内胀痛，一阵胜似一阵，继而感到下坠不已。他急忙下车三步并做两步，蹲在路边拉肚子。谁知他懒驴上磨屎尿多，没完没了，拉过几次，频率不断加快，肚子疼得受不了，道路坎坷不平，坐在车架上，颠得肠子好像快要断了，面颊上不停地滚下黄豆大汗珠。
曾源清楚地记得：1951年在军区理论教员训练班学习期间，有一次急性肠胃炎发作，疼痛难忍，多亏梁益民发现，将他背到三爱堂医院急诊止泻；在这之前的195年在连队时一次夜间拉练，途中腹泻不止，他是光着腚赶队的；如今是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岂能故伎重演，再让梁益民背着走路谁知道要走多远？
继续坐车实在难以为继。怎么办？梁益民想出了个主意：多掏八毛钱，让两位蹬车师傅轮流背着曾源赶路，自己帮他们推一辆车，四个人就这样重新组合走完未尽的路程。
经过一个小渔村时，找到一个江湖郎中，想买一点止愕镇痛药无货，最后只买了一小瓶十滴水，另外又买了一小瓶碘酒防蚊子用。据说海边晚上蚊子特多，买不到灭蚊防蚊药剂，买点碘酒权做应急用。
好不容易到了总场，顾不上办公事，先奔急诊。场卫生院的大夫确诊为急性肠胃炎。大夫问：“是扎针还是服药？”曾源回答说：“啥快来啥。”大夫说：“扎针疗效快，你得挺住。”“行，你就扎吧。”
大夫在曾源的腹部、背部连扎十几针，果然立竿见影，不到半小时腹痛就大大缓解，腹泻也止住了。这时候曾源唯一的希望和要求是喝水一一频繁腹泻，严重脱水。护士小姐给他端来两碗粥，提来一壶开水，曾源顾不得嘴烫，喝完粥，又喝了半壶开水，方觉身上有了劲儿，尽管嘴唇上被烫起一层水泡。~曾源的这场病来得急，去得也快。病愈“出院”，两人找到有关部门接洽，得知要找的人在一分场所属靠近燕尾港那边的一个晒场劳动，遂办了签证手续，在总场招待所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来到一分场便找到了那个姓刘的犯人，取得旁证，证实张保德当保长的情况与本人交待基本一致，给新四军做了一些事也是事实，再无别的问题。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知道“骑驴”没费劲，“踩镫”却出了麻烦，世上的事就这么曲里拐弯。
曾、梁二人了结公事，任务顺利完成，随即来到燕尾港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准备第二天起程返回。
傍晚时分，海风劲吹，海浪汹涌，落霞在天尽头涂染出一抹金光。曾源和梁益民都是第一次见到海。两人伫立岸边，放眼眺望，唯见海水淼淼，浪涛滚滚，无边无涯，点点渔舟与一群群海燕相映成趣。梁益民叹道：“只有海才配做一个‘大’字，真是‘博大精深’啊！”曾源喃喃自语：“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一点儿不假！”两人望海兴叹，似乎感悟到人生的某种真谪。
海边上的气候瞬息万变，白天里还是碧海红日，从从容容；日落后，狂风骤雨从天而降，惊涛骇浪，震天动地。这场暴雨从黑夜直下到天亮，依旧淅淅沥沥：有时候，雨点儿转小点；没过多久，又是风疾雨骤，就这样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曾源与梁益民被困在渔港，度日如年。一日三餐，鱼市上的小饭铺清一色的炒虾仁，这要在内地是一道名贵菜，价格不菲，然而在此地，每份只有二角钱。一顿接一顿地连着吃，加之炮制粗糙，配料奇缺，腥味太浓，倒人胃口。整个渔港就像一个虾酱铺，两位远方的客人实在有点招架不住。终日里风萧萧，雨蒙蒙，海浪咆哮，没完没了。两人带来的旅途“精神食粮”《官场现形记》和两本文艺期刊早已看完了，又拉店老板玩扑克，什么“接竹竿”、“赶毛驴”、“提王八”都玩过来了，也玩腻了。夜里闷热，又无蚊帐，蚊虫叮咬，曾源黑抹黑揣，想摸出碘酒擦擦止痒，偏偏摸出的是“十滴水”，自个儿也不知道，两人乱擦一气，聊以自慰，直到第二天才发现弄错了，“肚子疼吃眼药”，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晚上，雨终于停了。
归途一路顺风。
曾源与梁益民返回单位交割完毕，各自领受了新的任务：梁益民带一名新手去湖南外调。曾源又跑单帮，虽然也是外调任务，但却是“非政治性”的，而且去的地方就在本市去某大学调查有关周生春所受处分能否按期撤销的问题。
最近学校接到上级通知：周生春将另有任用，要求文化干校党组织按期讨论周的留党察看一年处分能否撤销，以备任命前作参照。
对于周生春恋爱婚姻中发生的问题，曾源在临夏部队期间就有耳闻：数年前周因病住师卫生院期间’比他大三岁的女护士长看中了他，女方追得很紧，认识不久便草草结了婚。婚后因性格不合，感情淡漠，关系疏远；后来听说周调军区政治部任战士教育科科长期间，又与中南军大分配来的一位姓区的广东姑娘有染，其详情不得而知。这次方知因其妻向上级控告，周受到“留党察看”处分。
曾源这次去调査的目的有二：一是周受处分期间两人是否还有往来，二是女方在校表现如何？调查工作接触到了一些深层次的问题。
区某于1953年被部队做复员处理后，即考人本市某大学中文系，现巳是大三学生。据其所在系党总支负责人介绍：该生学习优异，遵守纪律，团结同学，至今尚未发现其与周旧情重叙之举动，只听说她给周妻写过一封“劝退”信，告知对方：“没有感情的婚姻勉强存续毫无意义，离婚对各方面都有好处。”区某对周痴情未改恐怕也是事实，组织上又不便干涉。
为了证实写信一事，系总支派了一名女同志陪曾源向区某了解。区某长得挺漂亮，年龄与曾源差不多，面目清秀，身材苗条，典型的南国女儿风姿，眉眼间露着聪慧和温柔，性格却很直率，不回避问题。她说我爱周生春，至今无怨无悔。这封信我写了，没有别的意思，只求我们俩的感情能够合法化。”
曾源带回由系总支签章的“证明材料”，经党支部讨论，多数同志认为周在“察看”期间未发现新的问题，认识错误态度较好。有了这个基础，加之周一贯好学上进，工作能力强，又很努力，成绩显著，善于团结群众，人们对像他这样一个12岁参加八路军的老同志，给予更多的宽容，不再苛求，一致同意按期取消“留党察看”处分，恢复正常的组织生活。之后不久，军区干部部任命周为陕西某步兵预备学校训练处副处长。
7月上旬，曾源奉命与一位叫董生明的学员搭档去陇东老区调查一位姓祁的学员当游击队员时，开小差有无拖枪叛变的问题。
当事人提供的证明人家住泾川县玉都塬。曾源与董生明二人从兰州搭乘长途汽车沿西兰公路于当天下午到达平凉地区的泾川县。承县委有关部门的同志帮助，次日上午雇了两头毛驴作交通工具前往玉都塬。
“塬”是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一种特殊地貌，边缘陡峭，顶上平坦宽阔，陇东地区这种被叫做“塬”的地方很多，是当地的主要农耕区。民间有个说法“八百里秦川，抵不上陇东塬上一个边”，虽然言过其实，但这塬你可不能小看它。
从泾川县城往北至玉都塬的直线距离大约十五公里左右，然而由于中间隔了一道大沟壑，由此及彼’等于翻越一座大山，要花大半天工夫。曾源和董生明平地上骑驴赶路，过大沟上下坡只能牵驴跋涉，出了一身大汗。一路还算顺利，当天下午3时多到达玉都塬乡政府。
那天玉都塬逢集，分管这方面工作的李干事不在乡政府。曾、董二人只好找一家小店住下。时间尚早，集市正红火，两人便来到集上闲逛。大概是交通不便的缘故，这里的东西十分便宜：一斤猪肉三毛，一只大母鸡也只不过五毛左右，比省城里便宜一大半。两人各花一元左右，买了一大包黄花菜、核桃等当地的土特产回到店中。晚饭后，李干事回来了，经说明来意，李干事两手一摊，直摇头太不凑巧了，你们要找的人三天前去了新疆。”
玉都源之行，无功而返，归途中还出了事。
返回县城的路上，由于天热，加之来时走过一趟，路熟了心不在焉，两人除了下陡坡时牵着驴走，其余多在驴背上。刚上玉都塬对面的高坡不久，不幸发生了“驴祸”：董生明被驴摔到地上，而且摔得不轻。
曾源骑毛驴比较乖巧，他屁股坐驴背，两条腿同搭一侧，遇到着急处随时可以跳下。董生明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撑船划桨本是家常便饭，对于四条腿的牲畜，除了水牛，别的没有打过多少交道。这次骑毛驴，可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所以特别“严肃认真”。他两脚踩镫，紧抓缰绳，小心翼翼，全心全意，反倒招了祸。
发生“驴祸”纯属偶然。俗话说“上山的骡子平川的马，拐弯的毛驴不用打”，是说骑毛驴慢虽慢，但却轻巧自在，驾驭不难；另一方面，人们说“犟驴”，一点不假，“驴是个鬼，跌下来不是胳膊就是腿”，多出于它的犟劲。当时两人正骑驴上坡，突然，不远处传来吭哧吭哧几声驴叫。大概是正值驴的发情期，一看见那边的草驴，董生明胯下的叫驴来劲儿了，立马响应，来个“二部合唱”。这叫驴猛然扭过头来竖起耳朵，浮躁不安，董生明措手不及，一下子从驴背上栽下来。为了护脸，右手着地，结果造成右臂骨折，火燎燎地生疼，哎哟哎哟呻吟不已。
曾源急忙跳下驴，一手牵驴’一手搀扶着伤员艰难地爬上高坡，好在距离县城不远了，用了大半个钟头来到县医院，初步确诊为“急性骨折”，打了一针消炎药，服了些止痛片，建议送西安医院诊治。当晚，靠镇痛药对付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搭乘开往西安的公共汽车于下午2时左右赶到位于灞桥的军区第二陆军医院。曾源向院方出示了两人的军官身份证和因公出差证明，办妥住院手续，再三安慰他安心治疗、休养，别的事不要再操心。说回去立即向领导汇报，有什么困难随时与单位联系。好在是部队医院，一应手续齐备，完全可以放心。经医生诊断，认定为“右臂骨折”。董生明整整住了四个月医院，终因右臂致残而转业地方工作。
曾源那天离开医院后，顾不上在西安较多停留，立马来到一家贸易公司，买了一条陕北产“四六毛毡”，一只“长城牌”热水瓶，一条“大前门”香烟，又给父母每人买了一身西安产“雁塔牌”青布面料，给弟、妹买了学习用具和糖果之类，当晚即搭乘西去的列车顺道回家探亲这次出事已获准三天探亲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