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端来一盆清水，搁在盆架上，一条崭新的毛巾搭在盆边，说：“请书记来洗一洗吧！”康志应摘下眼镜，说“好，我来洗一洗！”不一会炖鸡、烧鱼一道道菜端来，五粮液启开瓶封斟满杯盏。胜功说：“快请，书记，你不招呼一声谁敢动筷哩！”康志应呵呵一笑，抓起筷说：“来吧，吃，这叫‘吃大户’，不吃白不吃！”大家呵呵地笑着吃起来。胜功说：“‘大户’不敢当，小户，小户人家！”胜功捧起一碟六盏为书记敬酒，康志应摇头说：“哪敢那样喝，那就喝醉啦！”胜功说：“康书记就放开喝，喝醉就歇睡，我家地方宽展，由你睡哪间屋！”康志应很高兴听他的这句话，果然这酒便喝得顺啦。接着就是村主任敬酒，村会计、文书也一一给书记敬酒。康志应搛着菜说：“嗯，不错，味道香，难怪你女人那卤肉店开得红火！”胜功说：“书记只夸她哩，这菜是我老妈妈的手艺！”
这时狗剩妈妈也衣着干净地迈进堂屋，又端来一盘炒菜，康志应从席前立起身，叫着老妈妈说：“让妈妈劳累啦，快坐下一起吃！”狗剩妈说：“来见一见书记，这若在过去年景，那就是做梦也梦不到你来！”老妈妈说时两眼就噙了泪花，或记起她做“专政对象”的岁月。康志应拉着她的手坐在长沙发上，问：“老妈妈几个孙儿？”狗剩妈说：“两个，都是男娃，我的媳妇会生，既不‘超生’也不破坏计划生育！”康志应和大伙就呵呵哈哈地笑应着。“好了好了，书记和村主任，你们吃菜、喝酒，我去厨屋，给大家下长面。”狗剩妈说着便退席去了。
直到大家酒足饭饱，康志应说了声该走啦，张胜功挽留，康志应歪在沙发上没抬屁股。村主任很有眼色，便领着那两位村干部先告退了。
胜功重新泡一杯酽茶，邓桂枝这才进堂屋，说：“康书记，慢慢喝，刚才我在厨房忙着，没顾上给书记敬酒哩！”康志应确有屁股抬不起来的感觉，日他奶奶，不走啦！
他跟这个嫩女人碰杯、共盏，又喝了好一阵，直喝得脑瓜和肉身子确觉晕晕昏昏晃晃荡荡。本县分人都好酒，不论官场百姓，听人们编有一支歌唱一位中学校长，说他“喝酒去，五十杯子不醉；打牌去，一夜不睡；耍女人去，”噢，觉着这支歌唱的也有些像他这位书记，呵呵呵。他的眼睛从女人那张嫩脸上移过来，转向胜功说：“张建德咋不来你屋？是不是你哥俩不和睦！”
胜功尴尬地一笑：“嗯，和睦着哩，没啥大隔膜！就是为几句闲话嘛！”
“啥闲话，你说说我听！”
女人接过话去，“书记哟，我家胜功，本事不大却还眼高，背后批评过那位哥哥几句。说村账上穷得没个积蓄，拉了个电把树砍光了，就这么几句闲话，把人家支书得罪啦，他这个小社的主任不该说那些！”
康志应官场老到，自是不难听出一个村妇小媳的话滋味。“噢，噢”了两声即立起身，“酒也喝足了，这回我该走啦，快把老妈妈喊来吃喝吧！”桂枝说：“谢谢书记惦记，我妈妈去南边院子喂猪，忙了一早上猪没顾上喂。”
康志应瞅着她说话的嘴唇，身子一摇晃，真像是醉了。胜功扶在一旁说：“不着急走，书记再歇缓一阵，歇过酒劲了再走。”康志应立住脚，说：“你还真让我歇？那我就睡一觉！给我找张炕吧。”两口儿把他招呼到那间厢屋。这间厢屋清静、整洁，康志应进屋坐在炕沿边说：“噢，我早上把车打发回去了，这阵快来的了，怕司机不知道我在这儿，须去告诉司机一声。”
胜功说：“书记放心歇睡，我去庄下候车。”
张胜功回到堂屋，坐在长沙发上，点燃一根烟吸着。桂枝正在收拾茶几上的杯盘酒具，胜功说：“我去庄下候车。”说罢却没抬动屁股，桂枝没应声。桂枝又拿来块抹布擦拭玻璃茶几，胜功又说：“我去候车。”却还是没抬动屁股，女人仍未吭声。女人丢下抹布坐在他身旁，他就一胳臂把她搂住了，鼻子嘴唇舌头地吻咬吸吮，像要把她吻死！
六十一
人老了会出现“回光返照”。
从去冬到今春，孙志福眼皮前不住地浮现庙堂和马玉凤。不论他在园子里务草，还是在鱼塘喂鱼，总会听见他姨姨对着他耳根说话，“龙奔得太高会跌下来。”
人老了远记忆比近记忆更加清晰。他时不时地恍见他背着药箱，去给马玉凤看病打针，那时她是宁远县炼钢团队的总指挥，梳着两把毛刷儿。他还恍见自己睡在庄顶头，做过一个梦，梦见庄下大麦场，会散后狼藉的土坯、麦草屑，她穿着那件洗褪色的军装。他跟她搂躺在麦草垛下面，凌晨鸡叫头遍他被推醒来，他腿裆里那么一片厚厚黏黏的精液，弥散着炕火身子被窝子气味。
塘里的鱼又长大了些，由出口把水放出些，留个大半池水。他姨姨说过，“水太满对鱼不是好事情。”他网出鱼卖过几次，价格很好，他和栋娃一起去县城卖鱼，他身心那么兴奋，就好像奔到了自己命性的最高处。
现下鱼尚不足尺寸，起塘嫌早，有损失，但他很矛盾，是否该让鱼长到最肥大的时候再起塘哩！鱼在这个时候吃得多，饲喂最耗费本钱，而这个时候他抛撒饲料有些日怪的事情，他明显地觉出来，一抛撒，他胸肋内就一挣痛，弹伤处抽搐痉挛，心口也有痛感，不知这是咋回事。好像抛撒的是他身子里的精气血养样的。那只老鸦就从他头顶上飞过，发出几声空荡寥落的噪叫。
孙志福提着簸箩往回走，回园子，远远望见滩尖嘴子，园子篱墙边有个人，手搭阳棚朝他这里瞅望，好像是在候他。渐渐依近，看清那是马玉凤，手上拎着两瓶酒，像是要还他去年腊月末让成栋送去的两条鱼样。孙志福不觉记起那次测签，他老泪滴滴答答地说，“他姨，我孙志福这一辈子，咋就活不好这个人哪！”或许惹得她怜悯，她是来宽慰他哩？孙志福顿时觉出，那日他不该那个样子。
“孙药箱——！”她先开口叫了一声。
这声称呼十分遥远样。孙志福笑着回了一句：“马总指挥！站在这达是候我哩么？”
“不是候你，还能候哪个！”
“呵呵，走，到我园子里坐。”
他的笑容言语脚步很缓慢，舒展从容，跟她拐上坡头，走进篱笆柴门。她立在阳光下，瞅瞅绿葱葱的园子说：“哟，你种的这是啥庄稼，我不认识。”
志福嘿嘿嘿地笑：“你以为你把庄稼都认全啦？再去细瞅，看是啥庄稼。”他说着一边打开土屋门锁。
她眨巴着眼皮又瞅瞅，仍摇头。
志福说：“认不出吧，那是‘外国庄稼’，学名叫‘意大利花’！”
他请她进屋炕上坐，马玉凤就上炕盘腿坐下，把那两瓶酒往炕中间一摆。孙志福提茶炉，撅巴柴枝子生火，瞅瞅那两瓶酒问：“他姨姨，这是送给我的？”马玉凤说：“看你问得怪不，不送给你，提放到你炕上做啥嘛！”
志福埋头洗刷那只玻璃杯子，洗了又洗，玉凤说：“好啦，我不嫌弃！”他才住手，候着茶炉炖沸，他问：“他姨姨给我送酒，可是有啥事？”
她说：“当然有件事，我的酒不是白给你喝！”
他笑笑，他并不急于听啥事，怕听完了她就走了。他想让她多坐坐。
他说：“他姨姨，晚饭就在我这土屋里吃吧，你不要走！”说着他把炖沸的茶汁斟入杯子，递在她手上。
“这件事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请你帮我，一起去捉鬼。”
志福愣巴着两眼，“啥‘捉鬼’？”
马玉凤轻轻一笑说：“看，话说得太节俭就听不懂啦！”
自她在庙里有了名气，远远近近常有人来请她走人家屋里，就像请医生出诊样。农村里缺医少药，却邪事怪病频出，人们风传只要把马半仙请去转一圈，做做法，屋里的邪怪就被镇住啦。马玉凤原本不想去做这事，无奈对方鼻涕眼泪流了好大一摊地央求哩。马玉凤这才想到一个招术，“孙药箱，你把药箱一背跟上我一起去，我做我的法，你行你的医，你好歹学过些医嘛，给那病瞅个症候，发几片片药，莫过用我给你备的‘符纸’包上，咱两下配合着见了效，不也算是咱把鬼捉啦！”
孙志福听完哈哈大笑，“噢，原来是这事哟，他姨，你又用着我孙药箱啦！”
他笑出了眼泪。他很高兴他姨能这样派场他，重新把药箱一背，他会感觉又回到过去的年月！他说：“那好哇，就是须你给我安个道号，也叫我‘孙半仙’之类！”
“别耍笑，我说的是正经事！你想，当年的‘赤脚医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只要你把病瞅准，把处方剂量把住，不要搞错就是了。你放心，药钱我出，我给你那药箱内添置新药特效药。你看这样行不，看你能得闲抽出身不？也不会天天去做它，碰上有人来求，咱就走一趟！”
她说着喝着茶汁，嘴唇沾湿红润润的。志福给她杯子内又斟上第二罐茶。
他说：“咋会不行，能跟他姨姨在一起，心里受活哩！鱼塘嘛，撇给栋娃照看，都算不得啥事。”他脊背倚着屋墙，蹲在茶炉旁，望着炕上的她。“只是我不大明白，他姨为啥自己花上钱，泼上精力，非要去捉这个鬼不可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