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这年村里出了个屠夫,也就是杀猪的。
这年猪嘶叫得厉害,闹腾得厉害,莫过猪不同于“猴”,猪到底是个吉祥的东西,人们瞅见猪就会想到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而屠夫一般让人觉着膀大腰粗、络腮胡子,提把砍刀,而这个屠夫却是个身材精干、脸面俊秀的壮小伙,新近从部队复员回村的兵,他就是张保明的碎儿子张狗剩。
狗剩在军队上才起了个大号叫张胜功,初回村没人呼他的大号,仍叫他狗剩。“狗剩”是说狗吃剩下的才轮到他吃。这个名字与他如今的生活状况很不相称,却与他往昔年月的处境极相称。张胜功尚记得,远在张建德当任第四生产队队长的那年,村里正没粮吃,正一个接一个地死人,张保明已被整死。有一天晚上,张建德正躺在他家那空屋的炕上,屋内没有油灯,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月光照着两个鬼样的黑影迈进他家大敞着的屋门。狗剩妈妈牵着狗剩的手,进屋扑通跪在了地上。因为狗剩就要饿死了,只有张建德能救他,张建德当队长管粮食,狗剩妈妈哭声不住:“他哥,你救救你的这个碎兄弟吧……”
张建德忽地坐起在炕上,惊瞅着两个跪泣的黑影,她毕竟是张保明的小婆,张建德该叫她一声碎妈妈!张保明死后,她屋里没有劳力,从队里分不到几粒儿粮食。张建德却吼了一嗓:“张保明屋的——,我跟你家没有任何干系,你给我滚出去——!”
狗剩妈妈仍跪卧不起,狗剩也跪着抹眼泪,狗剩妈呜呜地号啕:“他哥——,你那个作孽的大大已经死了,死——了……”她把“死了”两个字用牙咬住吐出声,意思说人都死了你还记恨他嘛!
张建德终抑不住脸颊挂了泪珠,他下炕,把狗剩妈妈胳臂一抓搀扶起来,嘴巴抽咧着叫出一声:“碎妈妈——”
那时各生产队都有储备粮仓,仓房钥匙由队长腰里别着。那日当晚张建德就背了一袋粮食进狗剩家院子。不两年张建德做了大队支书,恰巧他刚上任就给南峪分配来一个参军名额,张建德便把那张表格上填写了建德妈妈的贫农成分,再填上“张狗剩”这个名字,盖上大队公章。把那份通知书递在碎妈妈手上,狗剩妈妈惊喜得掉泪,噢!只要能参军,就彻底地翻身了,活命了,有路了,全家荣耀了!碎妈把狗剩的脑瓜顶一按,“快,快给你哥跪下,磕个头!”狗剩真就两腿一弯跪趴在地上磕了头,张建德扯起他说:“起来起来,记住,你参军,参加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是你老子的国民党军!”
一晃数多年过去,狗剩不仅活着,而且有了大号叫张胜功!而且身体强壮了,穿戴干净了,衬衣领口雪白,退役军装翠绿,腰里还攒了肥肥水水的钱折子。人们再看那个被监管的地主分子狗剩妈妈,也似换了副眼光。有一个嫩丫头不满十七岁,主动地走进他家院,把狗剩妈呼喊着“妈妈”。这年景日怪,猪嘶嚎得厉害,阶级成分似不太讲了,这个做了狗剩媳妇的嫩丫头不是旁人,恰正是本村邓爷的孙女,她的大大即是邓家老二邓三鞭,至今在公社担任武装部部长。也就是说,她的大爹爹是邓三宝,她的大妈妈就是马玉凤!
起初一下把狗剩妈惊到了地狱惊到了天堂!“这,这咋敢,我的小奶奶哩!”狗剩妈疼爱又害怕地捋巴着丫头的胳膊,“桂枝,你家大大能同意?”这丫头名叫邓桂枝,窘红着脸儿说她才不管屋里同意不同意,她嫁的是退役军人!末了她大大邓三鞭乃至她爷爷邓永昌竟然也都同意了。想当初,邓家是啥人家,脚板跺一下这方圆土地就震动,三宝大大最得意的就是他家老二,参过军,腰里至今别着小枪。三宝大大在台上时,常爱把这话挂在嘴边:“我家老二干农活,多么烈的骡子他只甩三鞭杆,就治服了!我家老二搞斗争,多么强硬的分子他只抽三绳子,就低头弯腰了。”村里人背后给那话又缀了一句:“我家老二搞女人,不管谁家媳妇他只睡三宿,就受孕怀娃了!”
张胜功结婚没几日就去公社谋工作,心想自己已在部队锻炼成个文化人,又有这种家庭背景,当个干部有啥难。可是奔到公社,他的岳父大大却摇头叹气,说眼下不行,
“胜功,你也不要去找你的大妈妈,不是气候!”胜功想不通,这“气候”咋了?大妈妈马玉凤正式调任县委副书记,为啥反倒不行了?张胜功硬是跑县上跑了数趟,末了一回秘书把他引到马玉凤的办公室,见了个面,大妈妈没容他说几句话,就拒绝了,说:“我没有办法,办不成,你去跟桂枝说说吧!”大妈妈脸色很不好看。
狗剩垂头丧气回到家,好几日心里窝火不说话,觉出身子向上蹿着一股抑抑压压的贼力气,身子内有啥东西向外冒,那感觉就像跟他媳妇做那事,射精样。晴天白日头他倒在炕上,滚过来翻过去,睡不像睡躺不像躺,耳朵内听着自家院内的猪叫唤。桂枝挎坐在炕沿边摸一摸他的胯腿,想安慰他,他却使气呵斥:“一边去,少泼烦!”
猪一叫他就一翻身,猪再叫他就又滚动,像犯了啥魔怔。看得邓桂枝心里头同情又来气:“起来,你个大男人,没出息,不就是个工作嘛,你不爱种地我养着你还不行?”这句话一出就更刺痛了他,恰这时猪又噜——噜——地嘶嚎,他猛翻起身来,疯癫了样从炕柜边刷地抽出一把啥亮闪闪的东西,尚未瞅清,他就一声吼骂:“我日你个先人,让你再嚎叫——!”眨眼间他就蹿出了屋门。
吓得邓桂枝“妈呀!”一声叫,跟到院里去瞅,这时狗剩妈闻声也从另一间屋奔出:“狗剩——,你做啥——?”因为狗剩妈看见他手里提了把他从部队上带回的那种枪头上安的带出血槽的刺刀。
就这时那头猪一蹦子惊出圈墙头,满院嘶嚎疯跑,张胜功把院门一销,“日你个先人,我看你跑哪达!”他就在猪身后追杀,扑一把闪过去,又扑一把闪过去,末了把猪压倒在院中。狗剩妈再次吼喊他,却不敢走近他,只揽搂住媳妇的肩膀。狗剩不理妈妈也不理睬媳妇,只把那猪头扳住,猪腿猪胛骨压住扑——哧哧一刺刀戳入那猪颈深处够到了猪心,那猪血就顺着“出血槽”滋——滋——地喷溅出来,喷了他一手一胸一脸颊,猪噜、噜、噜一声弱似一声地没声了,他也力泄了样,身子内那股压抑的贼力气冒了出来,着实有一股射精的感觉,缓缓地舒坦下来。
两个女人吓呆了样,好一阵才发出些呼吸喘气的声儿:“妈妈,你看他呀,这是咋了?”“别怕,别怕,我的媳娃。”狗剩妈捋巴着媳妇的肩膀后背:“猪嘛,杀了也好,省得咱喂,咱吃肉,吃肉。去,烧一锅滚水,咱烫猪。”
之后狗剩妈的院子飘散出一股人们从未闻过的卤肉香味,香喷喷飘遍南半村,那是这小媳妇的手艺,卤味不同一般。只卤了些下水肠肚、蹄脚猪头,整个猪身子还生放着。这时并非是腊月年关,又无红白喜事,都把它吃肉农民家消受不起!只有把它卖掉。可是这年尚无人敢做买卖,但是邓桂枝敢做,人家邓家是啥人哩,人家能从公社开出“工商执照”,人家把架子车一拉,驮了两爿白生生的肥猪就进了县城。这一卖非常抢手,卖得价钱不低,无出一日半天钱票子就塞满了腰身像怀了娃子。“执照”不连气用可惜了,“妈呀,把这卤出的猪肝猪心猪肠猪蹄猪头肉,咱也卖掉吧!”婆母说:“好,我的媳娃!”又拉到县城,街面上一摆,噢——那个卤肉的香味子哟,惊得买主们说,这屋里若无“陈年老汤”是卤不出这味道的!小媳妇心里只是个笑,腮边露出两个笑窝儿。邓桂枝回到屋就催促说:“杀,你给咱连住杀!”
张胜功一瞬间在南山方圆“杀”出了名,都知那个年轻屠夫,是邓爷爷家的女婿,他置办了几样家当:一只大木盆,滚水一倒顿时就把一头黑猪烫得白亮;一杆屠夫行道的“标志”,也就是一根彩棍,棍顶头缠块红布,布条扯成流苏,缀几串铜板麻钱和铃铛,一走棍把子一戳地面,震出刷啦、刷啦的响声,那就是屠夫来了!
这日他的彩棍响在磨儿村,被一户媳妇请进院,他进门即问:“猪在哪达?”
“猪在炕上!”那媳妇说。那媳妇不很丑,有股性子,意思说猪在哪达还用问!
“猪头蹄脚或是下水要不?”张胜功又问。一般说,若那些货色或下水或蹄脚不要,而归他,他就不再收屠宰费,若要,那么就收五元,有时看顾主富裕些,也要价十元。
“我样样都要,猪血也给我流到盆里,你杀吧。”那媳妇的神气是说她有钱。因为一般农户手里都拿不出钱来。她也不跟他五元十元地讨价还价。
那女人抱柴草走进灶屋去烧滚水。他走到圈旁见一头肥的一头略瘦小的两只猪,嘴里嘟囔:“也没个帮手。”一般都是屋里人自己把猪拉到院中,捆绑好,让屠夫省些力气。“杀哪头——?”他吼喊地问。
“你就拣个猪娃子杀呗!”这声儿飞出灶屋,她根本不出灶屋。这句话自然也跟“猪睡在炕上”一个腔调,是说你是行道人,你看着杀!
胜功气呼呼把那头“猪爹爹”扯到院中,一阵刺耳的鬼哭狼嚎声,这头猪爹爹蛮力气地挣持,让他费力地用绳把它蹄脚捆住,压牢,这时她才端了只盆走来,盆底儿盛了些清水递在猪脖颈下接血。张胜功没好气地问:“你屋里的男人哩?”
“外出打工了。”她应着。
“啥,‘外出打工’?”他没听懂就再问一声,因为这个词听着新鲜。
她翻翻眼皮说:“你杀猪,不就是给我‘打工’哩!”说罢,屁股一扭就又回到灶屋去。
哼,听她那说话的口气,就像我给地主家扛活样!张胜功往灶屋黑黑的门洞内瞥视一眼,她坐在灶台下烧灶火,映着层火亮儿,他瞅着她那儿就扑哧一刀戳进去,根本不去瞅猪脖颈。他杀猪已经出神入化,没有半滴血染手沾身,那猪血就汩汩汩地泉水样流入它该流的地方。他无须粗气喘喘,只利落地呼一声:“水来——!”
那女人就一趟趟用桶提着烧沸的滚水倒入木盆内。用不了多大时辰,那具猪尸就烫得猪毛尽褪,提出来又刀刮得白白净净;再过片刻,那白亮的猪尸就劈成两爿,头是头脚是脚,猪肠下水都各摆在一边。每瞅到那白晃晃的猪身剖尸解体,他身子内那股莫名的力气就向上蹿动。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膝,那个女人也立在近旁瞅视他,或许瞅出他眼睛亮、脸盘净,她的眼窝内溢出几丝什么神色,凝凝痴痴的。张胜功也凝望着她的眼睛,一膀把她搂住,嘴唇咂住,她没有吭声没有挣动,他就把她揽抱起来去那间屋内,她在他怀臂里还是没有吭声没有挣动。
时入腊月,他在本村庄顶头杀猪。
本村人有情面,只要一副猪下水作酬劳。那是在张家后院,扶正媳妇招呼他,扶正妈妈领着孙娃儿坐在堂屋门槛上瞅望。
这年,扶光两口儿已搬到前院去住,往昔前后院之间的那条甬道处垒起一堵墙,兄弟俩已分家,各自拥有一座院。史淑芬娶进二媳子一比较,觉得还是银镯好些,主要是扶正更知道孝敬妈妈,所以史淑芬长住在老大这边。
银镯呼他狗剩哥哥,因为上辈人狗剩妈比她婆母史淑芬年岁大,狗剩也比扶正年长。堂屋台榭边上摆着碟白馍馍和茶水,银镯招呼他吃喝些再去干活。银镯抱麦草烧滚水,还凑在他跟前搭手,见他杀猪手起刀落那么利索便问:“狗剩哥在部队上喂过猪?要么在炊事班干过?”他笑着摇头,说:“都没有,我就是觉着杀猪能解闷闲哩!”银镯说:“你这行道还日怪,既能挣钱得利,还能解闷闲!”说时已在大木盆内把黑猪烫成白猪,他又用刀锋细细地刮净猪尸板。这时他就又觉出那股向上蹿动的贼力气,而且携着一股馨馨的气味,好像不是从他身内蹿出的,而是从别处飘来的样。他鼻孔仔细嗅辨着,也不是从扶正媳妇身上脸上飘来的,日怪透了,那股味子馨馨的腥腥的!
就这时听见:“我跟你老妈妈关系好,老早就是伴儿。”
张胜功抬眼瞅去,噢,他这才意识到他被那个婆子吸引住了!那股馨馨的气味是从那位婆婆脸庞上飘过来的,从她那道鼻梁上、那副嘴唇儿上滑跌下来的。胜功早就听村里人说,这个女人年轻时长得多么标致漂亮,胜功没想到这个女人老了却还是那么惑人惶惶的样,比年轻媳子更惹人的眼睛哩!胜功半晌才应声:“噢,我听我老妈妈说过你,说你们一起住过窑洞子!”
婆子便说笑着讲了几句修东梁渠的事,那时他还很小,他听着“东梁渠”三个字那么生疏遥远样,却能瞅见几缕飘逝的岁月光影和女人的颜色。他刮着那白晃晃的猪尸板,手上愈加细工慢作,说:“扶正妈妈,我咋瞅着你比我妈妈年轻得多!”
她说:“差不太多,都老了!”她坐在那高门槛上,腰胯腿面那么丰韵满满的,浮来一股腥腥的性感气味,张胜功觉出自己腹下拱硬挺胀。
他尚未把那猪身开膛剖解,就站起身活动腿膝,两条胳臂挓挲出了口乏气,说:“有烟么,我吸一口!”当兵的都会吸烟,却不吸农民屋的旱烟渣子。银镯说:“你坐下歇歇喝口茶,我去给你买一包烟来。”
他踱到台阶下去喝茶,说:“妈妈,茶也凉了!”扶正妈妈便说:“噢,我给你斟些热的去!”她拿着杯去厨屋,走过台榭,张胜功眼睛贴着她那段腰身腿面移动过去,他不知不觉跟进厨屋去。史淑芬一扭头,他即立在她身后,吓得她一怔。“你跟进来做啥!给,斟上了你喝!”他接过茶杯,烫手,又叫了声“妈妈!”她两眼目光厉厉炯炯,说:“端上茶到外面喝去!”
胜功走出厨屋来到院子,他的腿膝就有些软塌塌的感觉了。这时扶正媳妇买了一盒烟回来,他烟也吸了,茶也喝了,三下两下把那具猪尸剖解为两爿。张胜功心里一叹:唉,这个婆子!
史淑芬立在台阶上说:“狗剩,回去代我问候你妈妈,让她闲了来走动,提上这副猪下水去吧。”
三十九
这个春上,成檩从窖里搬出几筐苹果装上车,跟随大大去县城卖果子。
沿河滩大路往沟外走,天色渐亮时走出沟口。孙志福走乏了,成檩便让大大坐到车上,川道柏油公路行车轻松,孙志福稍歇一会又下来走,不忍心让娃拉车挣力。娃讨了三年饭,自把他寻回家来,孙志福再没有打骂过他,相反时常会望见天水街头。
成檩到底回自家屋来觉着有家了!家里有不少变化,园子结出红红圆圆的苹果,窖储一冬发出香香的甜味。园子里打了一眼窖,窖底宽敞。庄腰院内,坐南盖起一间新屋,大玻璃窗,红砖到顶。成檩觉出大大勤劳置家,不容易!
太阳红亮的时候赶到了县城,成檩那条伤腿走累了显出些瘸跛,须歇缓一阵才能恢复过来。渭河南岸新大桥下那条纵街,现开辟为农贸市场,戴红袖箍的纠察队提着棍棒溜达巡逻,这年农民做买卖仍拘手缩脚,孙志福怀里揣着一份大队证明,证明他的苹果是自家产的。市场上人流熙攘哇啦哇啦的嘈声,孙志福找了个摊位摆下车,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下坐着,吸两口旱烟锅。成檩站在车前招呼买卖,这是正时兴的苹果品种叫“红元帅”,一斤一两角钱,孙志福也没有一杆秤,论个,两个算一斤吧。不多时卖掉了半筐,孙志福轻轻咧嘴一笑。
孙志福旁边的摊位是个菜摊,没有车,地上摆着一捆隔年大葱和一堆萝卜。那个卖葱的汉子比志福年轻些,他的大葱少有人光顾。他身边陪着个丫头,十六七岁样。孙志福由不得老眼往那旁瞥视,便跟那汉子搭呵起来:“呵呵,你屋里还存着杆秤,做生意久了?”那汉疲疲塌塌一叹,说:“你想用秤,我借给你用。”志福摇摇头。随后得知他家离志福家不远,是磨儿村的,他家丫头名叫张近月,是那年“社教”队给起的名字,靠近月亮的那就是嫦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