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以“学习”之名的通信,并没有过多提及学习。大部分在对班里小事大事互相发表意见,更多的是没有营养的抬杠。可尽管如此,我们每次依旧能满满写到五页以上,保持着两三天一次的频率。其实我基本都是当天回复,次日给他的,而他或许时间安排不过来,都是过一两天才拿信给我。
因为拿信,我们在放学的时候总是有意识地先在教室逗留一会儿,等对方一起走。
中午放学教室里照例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故意收拾好书包在他之前匆匆走出教室。走在没有人的走廊上,脚步轻快而俏皮,我知道他一定会追上来的,因为今天是他拿信给我的日子。
后面传来清脆的锁门,还有由远及近的节奏匆忙明快的脚步声,我在心里轻轻笑了。而后——
一股从后而来的力量抓住我的手,将我向后一带,我转过身,看到他得意的笑:“跟我比百米赛跑?”
男生宽大的手掌将我的手覆住,一如这个夏天,无声地升温,泛出细细的汗。
似是察觉到不妥,他将手放开,从口袋里掏出信,在我眼前晃了晃:“走那么快,这个不想要了?”
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最讨厌了,我反口一讥:“怎么,我很稀罕你这个吗?本来就是某人硬塞给我的啊。”
他被噎得无话可说,要把信收进口袋里,我眼明手快地把它抢过来。
他双手抱在胸前,斜睨着:“不是不稀罕吗?”
我转头向前走,他也在沉默地走在旁边,赌气似地不说话。
“张君易,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特别讨厌!”
“除了觉得我盛气凌人,我还记得你在信中说对我的印象——觉得我是个自大自恋自以为是的家伙,恭喜你,都答对了!”
“拜托,你很奇怪!我不是在夸你~”
下午政治课上,林老师宣布要举办一场辩论会,辩题特别奇怪也特别有意思——初中生“早恋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大家本着自愿的原则,反方先来,反方‘早恋弊大于利’比较好说,有谁愿意参加?”
洪雅言看着我说:“要吗?”
我认真点头:“嗯!”
于是我俩第一个举手。
后来前面沈步的同桌郑洋也举手,张君易也奇迹般地主动报名。反方四个辩手就这样决定了。
林老师说:“那现在正方呢?没关系,尽管举手,从辩题的难易来看,你们已经站在较高的起点了!”
于是黄锦绫、程熙和另外两个女生王亚珺、王晓芬自告奋勇。
“好,那给你们一周的时间准备准备,下周一班会课,借用年级的小礼堂来举行,到时候年段的老师都会来看你们。那主持人,林琳就由你来担当吧!”
于是放学的时候我们一起留在教室开个会,分配任务和决定一到四辩的顺序。
“一辩需要开题,二辩和三辩主要负责见招拆招、自由辩论,四辩需要总结陈词。所以就由我来当一辩,雅言四辩,二、三辩你们俩,怎么样?”
“好,”雅言说道,“那你们两个男生谁要当二辩,谁要当三辩?”
“我当二辩。”张君易脱口而出。
我低头不易察觉地微笑,我心里也是这么期待的。
“那我当三辩。”郑洋说道。
“嗯,那我们就各自回家找点数据例子来论证,整理一下对方可能提出的问题,想出应对答案,开题和结尾由我和雅言撰写。明天再接着讨论,如何?”
于是大家欣然同意,各回各家。
“不一起走吗?”雅言看我慢吞吞收拾书包,问道。
“哦不了,我想留下来写点作业。”我从书包里抽出化学书。
雅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吧,那我先走了。”
他们两个走后,我拿出小镜子,看到后面张君易正认真写作业,镜中的他突然抬起头说道:“走吧。”
“嗯……”我简直想抽自己,为什么每次他都能察觉到我用镜子看他呢?
黄昏的操场,很多人在踢足球,微风习习,晚霞朵朵,映得到处一片暖暖的金色。以至于很多年后,我看到这样的黄昏,这样温暖的天色,我都会记起,在我懵懂无知的岁月里,曾有一个男孩陪我看过一遍又一遍这样的风景。他总是走在我的左边,我们一起走过干净的校道,走过金色的篮球场,吹着微凉的风。只是后来的后来,我们的结局也是一样,没能走到终点就在半路中分道扬镳……
辩论会终于以小规模的形式在小礼堂召开,等候入场前,张君易问我:“你知道反方那边的顺序吗?”
“我不知道啊。”
“你和程熙不是很久的同学了吗?”
“是啊,可是这事关敌方部署,军事机密耶,我怎么能轻易探听?”
张君易意味深长说道:“你就看着吧,不管程熙是第几辩,锦绫一定会坐在他旁边。”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我微笑不语。锦绫本来就是跟我们不大一样的女孩子,她娇艳丰满,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初中女生的魅力,虽然平常偶尔也会听到其他女生议论着她和某个其他班男生,或者某个学长谈恋爱,不过凭她是语文课代表这层关系,我对她还是挺有好感的。但她喜欢程熙……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入席之后,果然如张君易说的,程熙一辩,锦绫二辩——坐在他旁边,我望向张君易,相视而笑。王晓芬是三辩,王亚珺四辩。
……
辩论进入白热化状态。
王晓芬:“初中男女生正处于青春期,对异性充满好奇,彼此渴望接近和了解再正常不过,在生理和心理双重因素的作用下,早恋是很正常的,甚至可以说对我们的成长是很必须的!就像吃饭、睡觉一样。”
我:“是吗?那请问这位同学,你可以不早恋,你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吗?你说早恋对我们成长是必须的,我只知道吃饭和睡觉对成长才是必须的,为什么早恋就是必须的呢?”
张君易在座位上小声地说了一声“对嘛!”带头鼓掌,观众席响起掌声,我微笑地坐下。其实,这样的场合,我应该是紧张的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超乎想象的自在——多年后的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不过是仗着……有他在我身边罢了。
黄锦绫:“因为青春期的我们各方面都不成熟,对两性处于懵然无知的状态,早恋促进我们加深对两性的了解,使我们更快成熟!”
张君易:“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周期和规律,春天不结秋天的果,我不知道过早成熟对我们有什么用?正方二辩同学,请问你很想赶快成熟吗?”
“哈哈哈哈……”台下观众一阵哄笑,同时爆发掌声。黄锦绫被噎得脸红,飞过来一记眼刀。
正方集体低头沉默,主持人林琳发言:“下面请反方发问。”
于是我站起来了:“我们都知道,青春期这是一个感性的时期,容易冲动叛逆,不计后果,而初中又为高中打下至关重要的基础,初中生一旦早恋,必然投入大把的时间和注意力付之于两人关系中,占用学习时间,请问正方同学,你凭什么认为不会耽误学习,反而更利于学习呢?”
王亚珺:“反方一辩同学,怎么安排自己的时间,怎么平衡学习与生活,政治书上写得一清二楚,请问你没有上政治课吗?还需要我们来教你吗?”
我被她一顿抢白,没好气地站起来:“哦?这么说你把政治课本读精咯?那我今天真是受教了!”
王亚珺思考了一会儿站起来,傲慢道:“从思想上和行动上克制自己。”
我……我竟无言以对。观众响起一阵掌声。
张君易似是安抚地按了一下我的手臂,小声道:“让我来。”
然后他站起来说道:“正方四辩同学,诚如你们刚才所言,如今的我们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处于不成熟的阶段,这样不成熟的我们真的能做到克制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吗?如果我们真有那么强大的自控力,那还要老师干什么?在家里自学就好了,不是吗?还有,请注意你发言时的语气和措辞好吗?”
王亚珺沉默,正方沉默,观众席沉默。
我偷偷望向政治老师,他在评委席笑得乐不可支,和年段的其他老师说些什么。
而此时铃声响起,政治老师和林琳交换了眼神,林琳宣布:“今天的辩论非常精彩,只是遗憾时间有限,那么我们自由辩论的环节到此结束,下面请正方四辩、反方四辩依次作总结陈词。”
于是王亚珺、洪雅言依次做完陈词,由年段长做最后的点评,而后林琳宣布结束。
放学路上
我问他:“怎么样,被年段长评为‘最佳辩手’的感觉如何?大出风头了吧?”
张君易笑了笑说:“什么大出风头,你眼里我就是这么爱出风头的人?”
“难道不是?我可一直这么认为呢!”
要不然你从前也不会一直公然针对我……当然这只是我的心理活动,我才没那么英勇说出口。
张君易点点头:“嗯~那你可还真是了解我啊!”
“拜托,你说谁了解你啊,我才不想呢!”我低头偷偷地笑了,口是心非大概就是如此吧。为了不让气氛暧昧地太明显,我又说道:“今天的辩论赛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跟吵架一样。”
“是有点像啦,不过王亚珺的反应确实挺快的。”想到刚刚被她呛得无言以对,觉得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丢脸。
“但是她不懂得尊重对手。不过好在我们这也不是什么正规的辩论赛,当是玩玩咯。”
“嗯……那你刚刚……”对我若有似无的维护,也是玩玩?当然我并没有问出口,而是回答自己,当然是不经意的啊,那样的场合,我们毕竟是队友嘛。
“怎么啦?”
我摇摇头:“嘿,没事。”
“傻不傻~”张君易揉了揉我的头发。
“别弄,被你弄乱了啦!”
“反正也很乱啊……”
“拜托,你说谁发型乱啦!”
“拜托你那也算发型?”
“拜托!我不算你算啊?”
“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说拜托了!”
……
凉凉的风吹得很是舒服,地上的叶子被卷起又落下,轻轻地卷起又慢慢地落下,像是满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乐此不疲地做着一场局外人都看不懂的游戏。
秋天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