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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牛(1)

玛尔吉阿婆的牛群上,走失了一头白牦牛。

玛尔吉阿婆的白牦牛,是长岭山区最漂亮的一头白牦牛。

它全身雪白,眼睛赤红,长了一对弯弯的门楼角。那威猛、潇洒的姿态,啧啧,俨然是一匹雪狮子!

一个夏天,没有找到白牦牛!

一个秋天,没有找到白牦牛!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白牦牛仍然无影无踪!

白牦牛啊,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雄鹰牧场的乡亲们心里都很清楚:玛尔吉阿婆的白牦牛,十有八九是翻过长岭山去了;而前山的牲口跑到后山,那就休想活着回来。因为,住在长岭山前的甘肃人和住在长岭山后的青海人,就像一对儿恃强好斗的山羊,一旦在草原边界上相遇,就会激烈地冲突起来!

“唉唉!我可怜的白牦牛,它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失去了白牛的女主人,常常站在帐房门口,望着横卧在草原尽头的那座巍峨而神秘的大山,伤心地说。

“老人家!别心急!”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娃娃,笑眯眯地走过来,安慰玛尔吉阿婆说,“你的白牦牛,是能够找回来的。”

“啊!是小贡嘎吗?”玛尔吉阿婆惊喜地说,“我亲爱的孩子!你难道对我那头白牦牛的下落,听到了一点儿风声了吗?”

“没有。”学生娃娃摇摇头,“但是,我不相信一头牛也会长出翅膀,飞上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它要是真的跑到长岭山后呢?”

“长岭山前,长岭山后,不都是祖国山河、中华大地嘛!”学生娃娃理直气壮地说。

他的全名叫贡去乎扎西,小伙伴们都亲切地叫他贡嘎。今年十四岁,是雄鹰牧场小学六年级学生。

“可是,谁去帮我找啊?”

“阿婆!有一个人,倒愿意为您效劳,不知您老人家信不信得过?”

“谁?”

“我!”

“信得过,信得过。我的小宝贝!”玛尔吉阿婆兴奋地将贡嘎拉在怀里,在他那胖嘟嘟的红脸蛋上,狠狠地亲了几下。

草原七月天,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

学校放假了,贡嗄自由了。他换了一身远行的服装,拎了个旧帆布书包,来到牧村站头等车。这是一条通往夏季牧场的简易公路,每天有一辆汽车驶来,为金强奶粉厂拉运鲜奶。司机毛朗木,是一个汽车运输专业户。

我们的小贡嘎,说话从来算数。他既然在玛尔吉阿婆面前夸了海口,那么,即使下龙潭,入虎穴,也要豁出条身子闯一闯。何况,他根本就不相信生活在后山的人们,个个都像大人们口里渲染得那样可怕。

毛朗木驾着他的东风牌四吨卡车,车上装满了丁零咣啷的空铁皮奶桶,大喘着粗气,驶过牧村来了。贡嘎满面笑容,连连打着文雅礼貌的手势,示意司机师傅把车停一下,这里有个乘客搭车哩。

可是,那个坐在驾驶楼里把着方向盘的家伙,却佯装没有看见,就呼隆一下子,开着车从贡嘎身边一溜烟跑了。

噢呀呀!好一个毛朗木,难道怕贡去乎扎西付不起车钱还是怎么的?瞧你那神气十足的样子,就好像自己驾驶着的不是一辆破“东风”,而是一架遨游太空的航天飞机似的!对不起,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向你第二次、第三次招手了。你不欢迎我上车,我自个儿也能爬上去。

贡嘎在心里批评着无礼的司机,立即采取行动,撒腿向扬起一股烟尘的汽车追去。他知道,前面正好是一段很陡的上行道,汽车在这里吃力地爬坡,走得比老牛还慢。

果然,他很快就追上了那辆傲慢的汽车。先把拎在手里的书包扔上车去,然后双手攀住车尾后栏板,“嗖”地一个鹞子翻身,就轻捷地跳到车顶上了。汽车发出沉重的吼声,慢慢爬上陡坡。尽管毛朗木是个极精明的司机,也没有觉察到就在这眨眼工夫,已有一位“铁道游击队”式的不速之客,悄然登上了他的车子。

汽车沿着宽阔的金强河谷,向夏季高山牧场前进,车上面坐着一位小诗人。前两年,贡嘎曾经作过一首题名《白唇鹿》的小叙事诗,描写几位红领巾少年,在祁连山森林里和一个偷猎白唇鹿的人进行斗争的故事。这首诗,得到语文教员加样老师的赞赏,由他翻译成汉文,推荐给发行量高达百万份的《少年文史报》,竟然被编者加上花边,登在头版显著位置。于是,贡去乎扎西的诗歌作品,就为全国千千万万小读者阅读和传诵了。

清凌凌的金强河水,欢腾喧闹着向山外流去。河谷两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一眼望去,无尽碧绿草坡,开满五彩缤纷鲜花。黄灿灿的金露梅,红艳艳的马先蒿,翠蓝的飞燕草,粉白的珠芽寥;还有那点地梅,凤毛菊,紫云英,火绒花,高山龙胆,异叶青兰,唐古特铁线莲……这种种奇花异草,竞相用它们富丽鲜艳的色彩,将七月的高原大地,装点得一片花团锦簇!

忙碌的蜜蜂,亲吻着香甜温润的花朵……

悠闲的蝴蝶,寻访着美丽活泼的舞伴……

快乐的云雀,为蓝天红日婉转歌唱……

逍遥的大鹰,与白云清风结伴翱翔……

小诗人双手扶着汽车栏板,站立在车厢边上,呼吸着饱含浓烈花香的新鲜空气,欣赏着家乡夏日迷人的风光,心里洋溢着诗情画意,刚才搭车时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要不是“咣当”一声,汽车来了个急刹车,一下子冲跑了他的灵感,准会有另一首妙诗产生。

汽车在一条名叫楚麻浪哇的山沟口抛锚,司机长长地按了三声喇叭:

“嘀一!”

“嘀嘀!”

“嘀嘀嘀!”

贡嘎慌忙将身子蹲下一点,把自己隐藏在铁皮奶桶的空隙间。在这种时候,很需要耍一点儿花招;否则,要是叫毛朗木发现,把你从半路上赶下来,那就非常之狼狈了。

三声喇叭响过之后,忽然从沟口茂密的灌木丛林后面钻出一个人来,连连向司机招手致意。毛朗木一蹦子跳出驾驶楼,走过去和那汉子说话。因为沟口与公路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们究竟谈些什么,躲在车厢里的贡嘎是听不清楚的。

那汉子领着毛朗木,到灌木丛后面去了一会儿,然后,相跟着朝公路边上走来,他听到了他们最后的谈话。

“……您几点钟下来?”

“最迟不过三点。”

“我在原地等您?”

“听我按喇叭好了。”

毛朗木跳进驾驶楼,碰上车门,踩着了发动机,却又从敞开的车窗口仲出头来,叫道:“啊罗,你答应给我弄的白牦牛尾巴怎么样了?”

“噢呀!那玩意儿可是个缺货,”那汉子抱歉地回答,“等我慢慢给您睃谋就是了。”

汽车开动了。贡嘎从车厢边上探出半个脑袋,就近瞅了那兀自站在公路边上的神秘人物一眼一啊!那不是斜眼睛康劳吗?

汽车渐渐进人夏季牧场,这里属长岭山北麓的高山草原。每年六到九月,正是山脑气候凉爽、牧草茂盛季节,牧人们带着帐篷,赶上牛羊,从“冬窝子”转场到山上游牧。这时候,肥壮的牦乳牛,奶子旺得像喷泉,毛朗木的汽车拉也拉不完。

可是,他和斜眼睛康劳,又在搞什么交易?

康劳,就是贡嘎在他的叙事诗里批判过的那个偷猎白唇鹿的家伙(当然,诗中没有用他真人的名字据说,如今改行做了牛贩子,经常坐火车,乘飞机,走兰州,飞广州,长途贩运牦牛肉,生意做得好红火!

那么,隐藏在楚麻浪哇沟口梢林后面的,可能就是他的货物了。也许是一头活牛,拉到金强车站再宰杀;或者是包在麻袋里的几百斤鲜牛肉,是刚从后山里运过来的?康劳啊康劳!你用正当的劳动,取得合法的收益,又何必躲躲闪闪呢?

汽车开到第一个收奶点,停住了。车上的小乘客,拎着帆布书包,飞身跳下来,把五角钱零票塞在司机手里,说了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聚集在这里等候交奶的男女牧民群众,看到毛朗木那一副受了愚弄的尴尬相,都嗬嗬地笑起来了。

来自雄鹰牧场的找牛人贡去乎扎西。提溜着帆布书包,在长岭山后的邻省地界上,已经转游了好几天。虽然只隔着一条山岭,这里的自然环境,又和前山大不相同。一路行来,只见山势陡峭,到处裸露出嶙峋光秃的石峰砂岗。少量阴坡虽有苍郁的林木,但好多荒原却干旱贫瘠、牧草稀疏。因而,帐圈和畜群,分布极为零散鸾远。当翻山越岭走了半天,还看不到一群出圈的牛羊或一座住人的帐房,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这空旷寂寥的原野时,就会禁不住产生一种恐惶和不安的情绪!

况且,他确实也受到一些邻省居民并不友好的待遇。比如,有位额角上长了块大疤的马倌叔叔,一听说贡嘎是从前山来的找牛人,不由一阵恼怒,就连他头上的伤疤都突然变得通红;要不是小贡嘎赶快走开,说不定真会挨他一顿马鞭于!又有两个牧羊的阿哥,半开玩笑将雄鹰牧场来的小客人,双脚朝天挂到一株皂角树上,向他讨还据说是五年前被前山人赶走的十八只山羊。多亏一位进山砍柴的好心的喇嘛,才制止了那两个愣头青小伙的恶作剧,把小贡嘎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这一天,由于贪赶路程,竟迷失了方向。天已经黑了,却找不到可以借宿的人家。没奈何,他只好露宿在松林里。

他随身携带的帆布书包里,装着一小塑料袋炒面,一块酥油和一片砖茶,另外还有一只搪瓷茶缸。

他生起一堆篝火。喝了用山泉水煮出的滚烫的酥油茶。然后又拌了糌粑,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这对于一个露宿荒山的出门人来说,无疑是很高的享受了。

他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堆边,背靠一株老松树,刚闭上眼睛,就沉沉睡去。他梦见了鲜花盛开的草原,梦见了往来奔驰的汽车,梦见了安静吃草的白唇鹿,也梦见了玛尔吉阿婆漂亮的白牦牛……

蓦地,身边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骚乱,篝火堆被扑灭了!一只老虎钳似的大手,牢牢抓住他缎袍的斜领,黑地里,一个暴怒的声音,叱问他是不是成心想放火烧毁森林?

这不是梦。这突然而来的袭击,将他从梦境中完全惊醒。他向抓住他衣领的那个人赶忙说明情况,并且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才得到了对方的谅解。

一个小孩子家,如何敢在深山老林过夜!点了篝火,会引起火灾;不点篝火,野兽会把你吃了!一一他是守林人。他这样警告过贡嘎之后,便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做客。

在黑夜森林里,从那声音和手劲估量,他绝没有想到这是一位须发已白的老人。当守林爷爷得知少年找牛人餐风宿露,跋山涉水,不辞千辛万苦,敢于冒险翻越长岭山,却完全是为别人义务代劳时,心里十分感动。那天晚上,他建议找牛的小客人,不妨到朱古抓卡夏牧场去看看,因为那地带紧靠长岭山鹰嘴垭豁,前山的牲口最容易越界逃来。而且,朱古抓卡又是牦牛最多的牧场,说不定你要找的白牦牛,就流落在那里。

“不过,你可得小心啊,孩子!”守林老人郑重地叮咛说,“朱古抓卡和你们雄鹰牧场成见最深,前几年为争草场还打过一次架呢!”

那次打架,贡嘎是知道的。双方都有损伤。罗布藏大叔就是在一场混乱中,被后山人的飞石击中脑门,经过半年多抢救治疗,最后还是死在自治县医院里!

“谢谢您,老爷爷!”贡嘎说,“我一定照您的指点去做,处处小心谨慎,绝不去得罪朱古抓卡的父老兄弟姐妹们!”

守林老人郑重其事地从一只大皮囊中翻了半天,取出一个小小布包。一层层揭去包皮布,露出裹在里面的一架陈旧古老的军用望远镜。

“孩子!这是我像眼珠一样珍视的一件纪念品。现在,就借给你去用吧。但愿它能帮助你找到那个可怜老太婆丢失的白牦牛!”

“不不,老人家,我的视力和老鹰的眼睛一样,根本用不着望远镜。”

“你说你的眼睛明亮,我看得出来。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在深山旷野里找牲口,还是用我这个‘千里眼’好哇!”

“可是,您对我并不熟悉……”

“我信得过你,孩子!你用完以后,顺路还给我就是了。”守林老人说着,把镜于仍然包裹起来,款款塞进贡嘎的帆布书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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