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睡不着，便想着出来透透气，哪里想竟有缘遇见您了。”慕苍霭倒没有说假话，他的确是晚上睡不着出来透气的。其实他也刚到一会儿，还带了瓶酒，躲在树枝间饮酒。不过才喝了几口，便听见有人来了，他赶紧藏好。原以为不过是个宫女太监路过，谁知那人却留了下来。慕苍霭偷偷的从树枝的缝里往外瞧，这一看，便着实惊了一下。那坐在秋千上的女子美的如同月下仙子一般，清瘦苍白，白色的衣裙随着飞荡的秋千漂浮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奔月一般。慕苍霭虽说被惊艳了一下，但立刻就判断出了这女子的身份，冷宫里的女巫——柳清漪。本无意打扰的，可谁想竟还是被发觉了。
“我依稀记得，慕皇子不良于行，在凤仪殿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检查过，怎么现在竟行动自如，还能使用轻功了？”柳清漪接过簪子，三两下便绾了青丝。今日在这里遇见慕苍霭，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收获。虽然知道早晚是要遇见的，但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现在既然遇上了，那自然是要有所收获的才行。
“我也依稀记得，在凤仪殿上，辰国的女巫是个痴儿，怎么现在竟能对答如流了呢？”慕苍霭背靠着苍天大树问。
“得上天眷顾，我于回冷宫的路上遭遇了刺客，因祸得福，痊愈了。”柳清漪回了秋千上坐着，并没有因为慕苍霭说自己是痴儿而有所恼怒。
“是吗？”慕苍霭自然是知道柳清漪并非痴儿的，至少在凤仪殿上时不是，但这会儿也不说破。
“那不知慕皇子的腿又是为何呢？”柳清漪不依不饶，“我的侍女曾说，慕皇子腿骨歪斜，肌肉萎缩，原不该能站立起来的。”
“都说辰国的历代女巫有着通天的本领，知晓世间万事。”慕苍霭道，“不如您说说？”
“我说？”柳清漪微微一笑，“我说，慕皇子好狠的心，竟能对自己下如此毒手。”
“此话怎讲？”慕苍霭面不改色。
“上次见面时，慕皇子还是腿骨歪斜，肌肉萎缩，如今不过短短数十日，就能站立，行走自如，还能施展轻功。”柳清漪道，“如果我没猜也丝毫错的话，慕皇子的腿，是自己打断的吧？然后佐以毒药，使得肌肉萎缩，以此骗过了来检查的人，对吗？”
“呵呵”慕苍霭轻笑两声，却并不反对柳清漪的说法，“到底是辰国的女巫，即便深藏冷宫多年也如此聪慧。”
“骗不过我没关系，能骗过乔松也算你本事大了。”
“就是为了骗过国师，我才忍痛打断了自己的腿。可惜还是被你看穿了，我如此庆幸，我与你，不在对立的阵营。”
“你又怎知我们不在对立的阵营？”柳清漪问，“即便不在对立的阵营，也不代表我不会对你动手啊？”
“你不会的，咱们是一样的人”慕苍霭道，“一样心狠手辣，一样不折手段。”
“哦？”
“承恩殿，柳翰玟，燕窝，那鹤顶红，是柳翰玟自己下的吧？”慕苍霭道。
“哦？”柳清漪不置可否，“继续。”
“其实一开始我也拿不准这毒到底是谁下的，整个皇宫的人都在盯着承恩殿，谁都想插一脚。柳翰玟喝下了原本该莲妃喝的燕窝，却中了鹤顶红，被送入观星楼里救治。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毒是冲着莲妃去的，目光自然就是放在后宫里的。我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我发觉，冷宫里一丁点动静都没有。这实在不正常，为此我特地派人查看了一下。”慕苍霭道。
“你是亲自来查看的吧？”柳清漪挑眉，纤长的手指轻轻一绕，蓝色的蝴蝶便立刻飞到了她指尖，“那日来送衣服的并不是你的侍卫，而是你本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关于这点，慕苍霭的确没有想通。
“气味，你碰到了梅姑姑的手，沾染了千里香。”柳清漪解释道，“这千里香是用于追踪的香，其味道人类是嗅不到的，只有这蓝色蝴蝶能闻到并追踪。我也是因为这个，才发觉你比树上的。”
“原来如此。”慕苍霭看着停在柳清漪指尖的蓝色蝴蝶，“颇为神奇啊。”
“你继续”柳清漪示意慕苍霭继续刚才的话。
“我去冷宫查看，梅姑姑十分谨慎，并不让我进去。但还是被我发现了端倪。”
“我已猜到你是那时候发现的，但我不知道破绽在哪。”柳清漪道，“梅姑姑向来谨慎小心，你是如何发觉的？”
“梅姑姑虽然遮掩的很好，但问题就出在她的穿着上。”慕苍霭道，“我去冷宫时，已是月上中天，这个时候都应歇息了才是。冷宫里的众人担忧柳翰玟无法入睡这是正常的，所以我敲门不久便有人开门。但问题是，柳翰玟生死不明，作为养育他多年的人，梅姑姑应当焦虑不已，而一个焦虑不已的人，她的打扮不该是如此整齐的。”
“梅姑姑向来爱整洁，哪里知道会有一日败在这整洁上。”柳清漪摇头叹息，又道，“还有呢？光是这一点，你怕是不能确定吧？”
“的确”慕苍霭接着道，“我发觉不对劲以后，便命人一直盯着冷宫。这几日，冷宫里的人进进出出，但唯独没见你出现过。诚然，在别人眼里，你是个痴儿，即便自己弟弟出事，没有反应也实属正常。但我知道你并非痴儿，可你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就不正常了。当然，也可以解释为，你相信乔松的能力，相信他能救回柳翰玟。但作为骨血亲人，你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的。更何况，这乔松是铁杆的庆云帝派系，对于你们姐弟二人恐怕是除之而后快的。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你哪里会放心把弟弟的性命交付于他手上呢？那解释只有一个，你知道柳翰玟一定不会有事。那么你哪里来的自信呢？只能是，这毒是你给的，也是柳翰玟自己下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何那熬燕窝的锅里没毒，那碗也是你的人销毁的吧？因为碗里也是没毒的，毒在柳翰玟的身上。莲妃的手帕上沾染的燕窝是柳翰玟嘴边的，自然就成了唯一的证据。当时，如果莲妃不用手帕擦拭，柳翰玟自己也会要了手帕擦拭留下证据吧？不能不说，你还真是够狠的啊，鹤顶红是天下至毒，你竟能让柳翰玟服下，不怕他中毒身亡吗？”
“怕？”柳清漪眉目流转，眼中一道精光闪过，“真正的强者世界里，没有怕这个字。我敢让翰玟服，就能保住他的命。况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区区一点毒药，怎么就怕了？若是翰玟他怕了，我也不会勉强他的。但这样，他也就不是我的弟弟了。”
“好！好！好！”慕苍霭连道三声好，“不愧是辰国的女巫，果真是胆识过人！”
“比起您，还是差的远了。”柳清漪道，“翰玟服下鹤顶红，晕死过去后便没了知觉。而您，亲自打断了双腿，以毒毁了自己的腿部肌肉，无法站立。这样的痛苦，都能忍得下来，敢问这世上，有几人有您的胆识？被人窃国，双亲遇害，遭遇暗杀，又被软禁多年，还能忍辱负重，隐忍多年。不过我颇为好奇，你的腿……”
“我的腿在被追杀的时候，就被打断过一次。回了宫里，被软禁的几年里，我已养好了。只是他人并不知晓而已。”慕苍霭道，“这次来辰国，是我自己亲手打断的，我必须让全天下知道，我是个瘸子，一个无法站立的废人。”
“果然如此。”柳清漪点点头，慕苍霭的答案与自己想的一样，“此番来辰国，怕是你暗中推动了的吧？不惜把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地方，有何图谋啊？”
“图谋？自然是有的，不过我更好奇你的图谋。”慕苍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目的不在于扰乱后宫，而是摘星楼吧？”
“其实我更喜欢你称之为一石二鸟。”柳清漪道，“扰乱后宫，和摘星楼都是我的目的。”
“那你又为何要进入摘星楼呢？”慕苍霭问。
“慕皇子精彩绝艳，名冠天下，刚才的猜测全部正确，不如你再猜猜？”
“刚才的推断有理有据，而这摘星楼，我的确是不知道了”慕苍霭摇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慕皇子有所图谋，而我亦有所图谋。”柳清漪道，“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好。”
“你又不知我的图谋。怎知咱们不同路呢？”慕苍霭问，面上依旧是一贯的温和儒雅，自实自终，哪怕是感叹柳清漪的狠绝，诉说自己亲手打断双腿的时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温润模样。
“慕皇子心怀天下，目光高远。而我，不过一介女子，毕生所求不过隐居山林，了此残生。”柳清漪道，“今日所作所为，也只是想离开这是非之地罢了。我想，慕皇子应当不会阻碍一个离人的脚步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怕只怕，我无意阻拦，你也难以脱身。”慕苍霭高深莫测的说了这么一句。
“此话怎讲？”柳清漪并不担心慕苍霭会骗自己，像他那样的人，现在已经在自己这里暴露了许多。而这种暴露，绝对不是无意的，他是有所图谋的。或许是自己的帮助，或许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或者是其他的理由。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柳清漪都不害怕。因为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真的太少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里所隐藏的真正的秘密，梅姑姑等人是难以知晓的。但慕苍霭不一样，他知道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现在，还不是敌对的状态，或者说，双方更像是可以合作的盟友，如果能从慕苍霭这里知道更多，何乐而不为呢？
“商人讲究等价易物，女巫现在是想空手套白狼吗？”慕苍霭当然不会免费的告知柳清漪她所想知道的。
“士农工商，慕皇子竟将自己放在最末尾的商？”柳清漪挑眉问。
“商虽在最末尾，但换个角度，便是在最基础了。”慕苍霭侃侃而谈，“一个国家，缺什么都不能缺金银，不能缺钱。金钱，是一个国家的命脉。而来钱最快的，便是商。皇位下，除了累累白骨，便是堆堆金银了。一个人，有着一把子力气，便能做农。学了一门手艺，便能做工。熟读圣贤书，便能从士。但从商，却恰恰是最困难的，不够灵活，不够聪明的人，是绝对不能从商的。所以，在我心里，这商，并非最低下的。”
“哦？”柳清漪对这点倒是真没想到，古人对于从士非常的看中，范进中举，便是最好的例子。而商人的地位，在古时一直都是十分低下的。没想到，这慕苍霭的思想，竟是如此的超前了，“慕皇子的想法，倒是别具一格啊！”
“墨守成规，不懂变通之人，迟早会被淘汰的。”慕苍霭道，“我相信，女巫也不是那些陈旧迂腐之人。”
“的确，三教九流，各行各业，没有哪个比哪个低贱，少了谁都不行。”柳清漪突然觉得，或许这慕苍霭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他的思想，比起这个皇权至上的奴隶制社会，更偏向于平等的世界。如果这个人统治了六芒，对六芒，或许才是最好的。
“女巫当真如此觉得？”慕苍霭眼中突然迸发出一道精光，他的想法，一直不被人认同。即便是他的父皇母后在世时，也只把他的想法当做玩笑话，而柳清漪，是唯一一个认同他，或者说，是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的人。
“当然，我也惊讶，原来竟有人与我有一样的想法。”柳清漪在瞬间想了许多，最后决定试着与慕苍霭合作。虽说暂不清楚慕苍霭到辰国的目的，但最多不过是夺回他的幕国皇位，野心再大一点，也就是一统六芒。而自己的目的，则是远离皇权纷扰。这样一看，两者并无冲突。甚至可以相互辅助，如果慕苍霭夺得皇位，甚至一统六芒，那么自己离开也更顺利一点。而且，慕苍霭思想明显超前于这个时代，他统治的话，或许真能有一个空前的太平盛世。到时候，自己隐居，生活也会更平和一些。
“既是如此，我也充分的表达了自己的诚意了，不知女巫作何想呢？”慕苍霭冷静了下来，刚才眼中闪过的精光仿佛是幻觉一般。
“听说，慕皇子带了酒？”柳清漪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问，“不知我可有荣幸讨一杯？”
“当然！”慕苍霭立刻明白柳清漪这话是答应了，“只是没有酒杯……”
“菩提本无树，美酒哪需杯？”柳清漪抬头看了看茂密的树丛，慕苍霭是从那里下来的。那酒就应当在那里了。
“说得好！”慕苍霭感叹一句，“能有幸邀您一起吗？”
柳清漪看了慕苍霭一眼，手一拉秋千的绳索，站在秋千上，脚一点，整个人便飞身上了树，果然，在粗大的树枝上，立着一个精巧的白瓷酒坛。这酒坛，长的还颇眼熟。
“这酒……”柳清漪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慕苍霭，“颇为眼熟啊？”这酒柳清漪清楚的记得小安子曾向天佑炫耀过，这是安德福私藏的梨花酿。
“辰国虽地大物博，美酒佳肴不胜其数，可惜庆云帝太过节俭，也不见给我送一坛来，我无奈之下，只有做了梁上君子了。”慕苍霭倒是镇定，做了小偷也不见脸红的，一派的魏然自得。
“那改日便由我做东，请慕皇子到冷宫，品一品梅姑姑亲手酿的醉梦，那才是一绝呢！”柳清漪说着便走过去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垂着双腿，轻轻晃荡着。
“那便先在这里谢过了。”慕苍霭也寻了一处坐下，并没有离柳清漪多远，两人之间是一臂的长度，恰好是能伸手抓住柳清漪的距离。
“慕皇子客气了。”柳清漪当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感激的朝慕苍霭笑了笑，便抓过酒坛，仰头就倒入嘴里。梨花酿醇厚的酒香立刻就漂浮出来，细细的水流自坛口流入柳清漪的嘴里，透过月光，美的像精灵。
慕苍霭静静的看着柳清漪，带着微笑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她递过酒坛时，接过来，也像她一般仰头将酒倒入嘴里。
“酒是好酒，却不够烈，不够香！”柳清漪以衣袖拭去嘴边的酒渍，她在前世遍饮各种美酒，这梨花酿的确算不上什么好酒。
“哦？”慕苍霭倒是挺惊讶的。在这个时代女子虽说也饮酒，但最多不过是些桂花酒，米酒等。这梨花酿的确算不得太烈的酒，但对于女子来说，这酒的确是烈酒了。怎么这柳清漪竟还嫌弃这酒不够烈？一个幽禁冷宫的女子，难道还天天饮烈酒度日吗？这太不正常了。但这辰国女巫的身上不正常的又何止这一点？慕苍霭按下心中的疑惑，他相信，自己有的时间是去寻找答案。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既然要合作，就得拿出诚意来。”柳清漪转头看着慕苍霭，“明日午时我在冷宫备好酒菜，恭候您的大驾，希望届时您能与您的侍卫一起过来。我会吩咐梅姑姑多备一些的。”
“也好，到时候我一定与我的侍从准时赴约。”慕苍霭将空了的酒坛放下，“希望到时候咱们能坦诚相待。”
“自然如此，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柳清漪一撑树干，便从树上跳了下去，白色的衣裙漂浮着，仿若一朵白色的昙花，月下美人，“酒已尽，咱们明日再见。”
“月色当空，我打算再欣赏一番。”慕苍霭依旧坐在树上，“恕不远送。”
“好雅兴！”柳清漪回眸一笑，而后便迅速离开。她在这里耽搁的有点久了，若是梅姑姑发觉房里没人，又该着急了。柳清漪快速的回了冷宫，好在并没有人进屋的迹象。柳清漪褪下外衫，重新躺下，脑中回转着与慕苍霭的相遇，想着想着，竟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