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是妾身让周管家去请沈弥生的。”弥生正想回答,却有一娇滴滴的女声插了进来,正是刚才那个美人。她拿了块丝绸帕子进来,玉指葱葱在锦缎上更显白皙。
弥生的眼眸一动,心里已经转过了许多个念头。这个自称“妾身”的女子年轻貌美,只可能是周延庆的小妾。可一个小妾,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嫡女,擅自做主,忤逆老爷的意思呢?周家的水,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周延庆眉头拧得愈发紧,“凝碧,你简直是胡闹!”
“老爷!”凝碧跪下身子,一边擦沾了污秽的席榻一边轻声道,“这宅子里闹鬼,长长久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沈捕头卓尔不凡,若是能了结此事,岂不是好事一桩?”
“可凝碧……”周延庆似乎被说动了,但还是有些犹豫。
凝碧娇俏一笑,“若是姐姐在,想必也是很高兴的!”
“哎,罢了,”周延庆挥挥手,“沈捕头,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两刻钟后,弥生领着阿绮从周延庆的书房出来,顺着原地再往璎珞阁走去。阿绮紧紧跟着弥生,一脸惨白,“小姐……我们今夜真的要在璎珞阁捉鬼么?”
“莫怕,我们不是捉鬼,”弥生转头扬了扬唇角,“我们是去打破谣言。”
“难不成……”阿绮想起刚才段思南暴怒的一幕,小心翼翼问道,“小姐认为是段大人把周二小姐推下了璎珞阁?”
“刚才只是怀疑,现在差不多便确认了。”弥生脸上的神色在树荫花影里瞧得并不真切,“明天早上你去请城北的王大夫过来,我有几件事要问问他。”
“好。”阿绮皱着眉头答应了,又嘟囔,“可是奴婢瞅着段大人并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哦?为何?”
“段大人长得那般好看,风流倜傥的,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呢?”阿绮很难过。
“这世上最不要相信的便是皮囊了。”弥生的声音里透着清冷,“它会骗你,你会失去判断力,这就是为什么我宁可仔细检查现场,也不去过多地审问旁人。”
“我们不会知道我们看见了什么,我们只会相信我们看见了什么。而这样,真相永远是相对的。”
“阿绮,你明白了吗?就算拥有这世上最厉害的眼睛,你也看不透人心,你也无法知道所有的真相。”
弥生的眼睛笼罩在一团花影里,显得格外清冽。
阿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是夜,弥生靠在璎珞阁的阑干上盯着娉婷院,阿绮躺在里屋丫鬟的榻上已经熟睡,呼吸绵长,四下静谧。
周家是浮梁县最富有的人家,宅子里亭台水榭雕栏画柱沿着浮梁河蔓延几十里,坐在璎珞阁的二楼都望不见边际。天气渐渐冷了,深夜里起了薄霰,被清冷的月光映着,倒让人有了水波盈盈的错觉。
弥生半截身子倾出了楼阁,只听见不远处假山后头的小水潭里蛙声一片。假山下面长着一丛一丛的水草,茂盛肆意,笼罩在花影之下,似一团团的乌云迷雾。
娉婷院的灯一个一个地熄了。
四下暗了下来,愈发显得月光皎洁幽深。
弥生抬头看,今晚的月色真好。
屋里头的阿绮不知梦见了什么,呢喃着说了几句含糊的话。弥生隐约听出那是她旧日里追着妍君时嬉笑的话,不禁莞尔,眸子里的冷清消融,浮起了些暖意。
妍君是宛妹的丫鬟,两家人住的近的时候,舅母和宛妹常常到沈府里头玩。那时候沈府后院开了满院的月季花,母亲用细长的篱笆木头把藤蔓钉在粉墙上,四五月时候,姹紫嫣红,春意盈盈。舅母和母亲在花墙下温酒煮茶,阿绮追着妍君嬉笑打闹,宛妹和自己说听来的一些趣事,州府里谁家小姐生得最美,谁家公子长得最俊,每每羞红了脸,只约定今生一直做好姐妹。
后来母亲病逝,舅舅搬走,她见到宛妹和舅母的机会便屈指可数了。父亲要将自己送给那半死不活的世子,是舅母拼了命将这消息送进了后院,才让她占得先机。
可谁知……
她不觉地狠狠掐着手中的栏杆,只觉得夜色里的雾气更浓了。月色笼罩着整个县城,已经过了子时,外头的街上只有打更人断断续续的吆喝声。整个小城都陷入了梦乡,这样静谧美好,可是她的舅母和宛妹却是再也无法看到这良辰美景了。
心里有个疯狂的声音在喊,去吧!去做颍州推官吧!可理智又告诉她,这样不但毫无作用,若是再遇上父亲,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可是真相呢?
这桩灭门案不过是一时谈资,若是一直未破,也只会在世人的口中慢慢淡漠下去。人们只会在意哪楼进了新的漂亮姑娘,又有哪家公子娶了新的小妾。
那三十余口性命,除了自己,又有谁在意呢?
弥生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她默默地算了算离年末的时日,叹了一口气。
也没有几日了,她等得起。
薄雾渐起,整座南方小城被笼罩在水汽里,夜深露重,透着朦胧的光华。
这一夜风平浪静。天刚亮,阿绮便出了周府去找王大夫,而弥生则去了娉婷院看周嫣嫣的病情。
昨夜她住在璎珞阁,不过是为了登高望远,看见娉婷院里的动静。整夜竟没有一个人有小动作,所有人尽心服侍着昏迷的周嫣嫣,也没有不速之客的到访。
而今日的娉婷院里多了一个婢女,正是昨日告假回家的冬青。
她长得特别可爱,圆脸圆眼,还有两颗小虎牙。得知小姐摔下楼昏迷不醒,焦虑不安全都写在了脸上,和沉稳冷静的连翘对比鲜明。
她昨天不在府里,弥生自然也不指望从她这里得知什么线索,只是随口问了句:“最近连翘经常给你家小姐煎安神药吗?”
冬青皱眉扭头想了想,连连摇头,“没有啊!连翘姐姐天天同我在一起,如果她去了厨房,我一定会知道的!”
“嗯……”弥生点点头。
“除非,”冬青突然又加了一句,“除非是我出府或者回家的时候!”
“你经常出府或者回家?”弥生凝眸。
“我娘身体不好,我便要经常回去看她。府外我比较熟悉,有时候小姐总让我出去采办些首饰。”冬青点点头。
“我知道了。”弥生抿了抿唇角,“你快去照顾你家小姐吧。”
冬青马上跑开了。
正在此时,阿绮正领了王大夫进了娉婷院。王大夫经营了一个药铺,是浮梁县城医术最高的大夫。弥生向来对他敬重得很,客套了几句便问:“王大夫,这马缨花入药,有安眠的效果么?”
王大夫点点头,“若是配以肉桂、黄连和首乌藤煎服,便可安眠。”
“马缨树还有其他的用处吗?”弥生清冷的眼中再次闪现连翘支支吾吾的脸庞。那样的欲盖弥彰,像是生怕她看不出来一样,演得也太过头了些!
“马缨树啊……”王大夫捋了捋胡子,略略思索片刻,“它的树皮入药,倒是一剂良好的打胎药。”
阿绮在旁边瞪大了眼睛,转头看自家小姐,却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依然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向王大夫道谢:“如此,我明白了,有劳大夫。”
“小姐!”待王大夫走后,阿绮有些焦急地问她,“这打胎药、安眠药,和周二小姐摔下楼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绮,”弥生叹了口气,“我们恐怕要再去找段大人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