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夜晚,明月如霜,晚风如水,浮梁县官舍前的院子里,红衣男子沐着月光慵懒靠在桂花树下。
忽有风声传来。
他的眸色流转,慵懒开口,声音微凉,比夜色更甚:“查到了吗?”
树影深处有人密语传音,“主子,京城暗卫传来消息,皇后的人十日前快马加鞭出了京城,似是前往郴州方向。”
段思南眸光一凛。
——郴州,宣武将军镇守地。宣武将军是昔年废太子的幕僚之一,本是二品大将,东宫事变后,被彼时还是皇子的当今圣上一力保全,被贬五品,远调郴州。
“果然,她还是不死心么。”段思南勾起唇角,轻笑一声。艳色在月光笼罩下,盖过这满院桂花香,“宣武将军在东宫事变后,对朝堂彻底死心。如今皇上登基,本想提拔他却被他拒绝,偏安郴州,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如此一来,倒愈发引起皇后的疑心了。”
暗处的人未置一词,静候他的命令。
段思南忽而嗤笑一声,“也罢,宣武将军府里子嗣众多,随便挑一个就够皇后查好久。如此好的障眼法,不用岂不可惜?”
“是。”那人立马明白他的意思。又是风起,再无痕迹。
段思南端起身前的釉花酒盏,轻酌一口。
到底是物是人非。谁又能想到,当年的挚友,现在的对手呢?
他轻轻咽下那口清酒,只觉清甜中带着涩味。为了那个位置,他和皇后——曾经那样交心的知己——终究是站到了不同的阵营。
可如今,左相府势力庞大,倾覆京城。为了防止外戚专政,在皇上百年之后,她的孩子是绝无可能成为九五之尊的!
她还是和当初一样蠢笨偏执。
段思南又酌一口清酒,桂香里,再放下酒盏,眸子里一扫怅然,却是嗜血的狠戾。
前太子遗孤,他是必定要找到,平安送到皇上面前的!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这便是他段思南!
忽地夜风卷起一地落花,风中有细碎脚步声传来。他迅速敛去眼中的戾气,把玩地上的精致酒盏。再抬首时,已是满目的艳丽旖旎,风流婉转。
院外有人轻推柴扉而入。那人玉肌生寒,素衣素颜,比月色还清冷,眼底却映着满空星光。她的眉梢似有烦愁涌动,却是不动声色,款步走来。
正是弥生。
多年以后,段思南还记得这天晚上,弥生向他走来的样子。四下是桂花幽香,月光幽远,少女清冷,花好月圆。
酒不醉人,人自醉。
段思南又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弥生在他旁边坐下,不语。
段思南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又掏出一只釉花酒盏,将酒坛拿起,斟了一杯桂花酒递给弥生。弥生默不作声地接过,酌了一口。
花影摇曳,树影婆娑,微香弥漫。
段思南为自己也斟了一杯,举杯望月,突然笑了:“秋花月夜,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
弥生突然开口,沉静的声音里不难听出一丝笑意:“举杯邀明月,段大人,你醉了。”
段思南将酒盏中的酒一口饮下,并未反驳。
——他是醉了。
“手上的案子如何了?”他将酒盏放下,蓦然开口。
“扑朔迷离。”弥生回,也一饮而尽。坐婆来看过唐若莺的尸体,直说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未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但唐若莺的身上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阿绮到唐府打听,也说,唐若莺从来只吃素食,肉是碰都不碰一下的。
狼不是被引来的,难道真是自己想错了?真的是唐若莺碰巧遇见了狼,恶狼咬死了她?
虽心中有千般无奈,可唐若莺的尸体还是被领走了,此案以“意外”而结。弥生不得不承认,也许真是她想多了。
可她又有些不甘心,因为案子终有蹊跷,可她却无能为力。
段思南却没继续问下去,话锋一转,问道:“沈捕头,你最喜欢吃什么?”
弥生一愣,却未回避,诚实地回:“荔枝。”
段思南的脸看着月亮,弥生看得并不真切,只听得他轻笑一声:“为何?”
“尽道清歌传皓齿,此心安处是吾乡。”弥生突然往后躺在了地下。她也看着月亮,这长长久久的婵娟,最是令人惆怅,“世人皆道这是神仙妃子的吃食,可我看来,不过是岭南的特产。东坡笔下左迁岭南的玉郞娘子安乐从容,教人艳羡。说是荔枝,其实不过心之所向罢了。”
段思南转头看她。少女的眼睛灿若星子,眼中映着无边广袤的星空。
他笑意更深。
“你呢?”弥生看向他,问道。
男子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低沉悦耳,仿佛山谷中回荡的梵庙禅音,令人安定:“我最爱吃青团。”
弥生没想到他喜欢的东西如此普通。
他似乎看出弥生所想,又道,“我母亲过世后我就再没吃过了。”
——原来如此。弥生了然。母亲所做的食物总是有特别意义,年年做日日做,若是有一天人不在了,睹物思人更加令人神伤。
她想起她母亲喜欢在花下温梅子酒,香韵幽远。还有糯米藕片、百合薏米糕、红枣茉莉露,那时她和宛妹都爱吃,可如今,所有人都已经不在了。
除了她。
她看着天上星辰,慢慢闭上了眼睛。
何时才能此心安处是吾乡呵。
夜风吹来,四下静谧。她一时间竟忘了这尘世烦恼。她本是来找段思南讨论案件,但此时此刻,沈潜、薛凝碧、唐若莺,以及各样的人,都离她远去。她只觉自己置身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呼吸绵长,沉沉睡去。
段思南听见身边的人慢慢失了动静,又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这桂花陈酿,也不知是何人种在官舍的桂花树下,又种了多少年,只初饮芬芳甘甜,过后却有些醉意上头。今晚他本以为自己只能自斟自饮,独自享受这秋花月夜,却没想到可以有人与他共享这美景。
虽然弥生醉倒,却也不负这良辰!
他望着天上一轮明月,红衣笼着这漫天繁星。暗夜里男子风华绝代,妖邪无双,喃喃道:“母亲,您可满意?”
母亲,竟有女子,让我动了心。
您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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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
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待思绪回巢之后,蓦然想起昨夜她与段思南在一起饮酒,谁知自己好像不知不觉睡着了,连忙支起身来看了看周围。
她长舒一口气。是自己的房间。
她只觉得头“突突”地痛得厉害,轻唤了几声阿绮的名字。后者推门而入,见她难受得厉害,连忙端起一旁热气腾腾的茶水递给她喝。
弥生接过,喝了两口定了定神。昨夜的桂花酿实在太过厉害,自己才喝了一小盏,便醉成这副模样。从小到大,她还未这般放纵过。
“小姐……”阿绮见她身体不舒服,犹豫着不说话。
“怎么了?”弥生一眼便看出她吞吞吐吐,心里藏着事,怕是担心自己身体,便解释,“我其实无事,只是刚才刚刚起床快了点,所以头有些晕。你有何事,便说吧。”
阿绮单纯得很,弥生说什么都信,便点点头,回道:“前头浮梁山的猎户来通报,说今早在山上的陷阱里发现了一头死狼。”
“什么?抓到那狼了?!”弥生眼睛亮了亮。
“是……”阿绮又犹豫了一下,“只是那猎户说,那狼,怕是几日前就已经落入陷阱了。”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在房间里平地炸开。
——这简直就是峰回路转!
如果浮梁山上的狼几日前就死了,那昨日咬死唐若莺的畜生,又来自哪里?!
弥生只觉得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果然!
唐若莺之死必有阴谋!
她颓靡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头痛烟消云散。只掀开被子一脚踏下了床,道:“阿绮,走,出去办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