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弥生又睡到了璎珞阁里。
阿绮因为沈潜的那一脚,伤到了身子,需要好好静养些时日。弥生留她在衙门官舍里休息,还请了罗县令后宅里一个下等的丫头来照顾她。
段思南答应了她彻底了解后患后,整个人便没了影,却不过因为她一个人,将泓景留给了她以备不时之需。
白日里刚下了一场秋雨,夏末最后的暑气似乎都被驱散了。马缨树上本浮着几朵残红,如今却混着雨水落到地上,落到尘埃里。
天上有了积云,月色被遮挡了大半,虽然天空依然澄澈,却让人觉得夜色里愈发幽暗晦涩,迷雾重重。
闫泓景武艺高强,自然是个不喜欢走寻常路的高手。他躺得高高,直接倚在了檐甃后头的横梁上。
弥生依然靠在栏杆旁,身影隐在暮色中。
今天没有那无双的月色欣赏,气氛倒是沉闷了许多。她随手摘下栏杆旁的一片叶子,沿着叶脉仔细地剥着,有些微微的虫鸣传来,倒是显出几分趣味惬意来。
闫泓景憋不住,脑袋从阴影里探出来,问道:“沈姑娘为何要逃婚?”
这些时日下来,他倒是自来熟,与弥生亲近不少,便也不“沈捕头”、“沈捕头”这样叫了。
弥生答,“不想嫁。”
“那姑娘又为何来做这捕头?”闫泓景换了一个姿势,又孜孜不倦地问道。
“想来。”
“那姑娘……”他又开了口。
“闫公子,”这回弥生打断了他,抬眼看他,“段大人虽然心思难捉摸了一些,但想必是个和气的人吧?”
闫泓景一愣,脑子里闪过段思南杖责左相不成器的儿子、把武威将军嚣张小舅子打到吐血、将天香楼应怜姑娘手折断的场景,生生打了一个寒颤,“何出此言?”
“我瞧你,平时没有个侍卫样,全是些主子脾气。”弥生斜睨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慢慢剥那翠绿清香的叶片。
“我才不是侍卫!”闫泓景有些气急败坏。但是想到眼前冷冰冰的女子可是他的好队友,一起恁平望侯府的知己,便生生压下了火气,硬生生把嘴巴闭上了。
又安静了许久,弥生似乎把那叶片沿着叶脉整整齐齐地剥出来了。
闫泓景是个喜欢热闹的,如今四面八方涌来的幽静都快要将他淹没了。他心神不宁,抓耳挠腮,正想又开口,却听见阴影里的女子眸光动了动,先说了话:
“刚才你说你不是侍卫?那你是什么?”
“我是跟着世……段大人报恩的。”他连忙吞下了那个称呼。如今他们可是微服私访,断不可以暴露了身份的!
“噢……”弥生却笑了,“看来段大人果然是个和气的。”
才不是这样的!闫泓景这样想着,可又不能辩驳,憋着更加难受,一时间没有接上话。
弥生挪了挪身子,从阴影里挪了出来,夜色里一双清冷的眸子愈发深幽。此刻她带了笑意,含着捉弄成功的揶揄,“好啦,你不用憋了。我知道京城水深得很,我对你们的身份也没有兴趣。”
闫泓景一时不知说什么,又听见弥生继续说:
“所以你也别对我有什么兴趣了。”
这般礼尚往来,竟是半分亏都吃不得。他一时噎住,璎珞阁的院子终于安静下来。
弥生的脸又慢慢隐进阴影里去。
后半夜的时候,娉婷院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有一个人进了娉婷院后院的小厨房里。
弥生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夜色渐浓,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整个院子黑黑的,不仔细看甚至都看不出有人,更别说是谁了。
闫泓景的目力比弥生好上许多,他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是个女子。”他又瞥了弥生一下,问道:“要不要我过去看一看是谁?”
“不必打草惊蛇,”弥生摇了摇头,“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那身影进了小厨房,没过半晌又匆匆走了出来,借着夜色的掩盖,消失在黑暗里。弥生眼神清亮,只盯着那影子转过了回廊,突然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闫泓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在他看来,这分明是毫无进展的情况,怎的沈姑娘却像是放下了心头巨石一般欢喜?这沈姑娘看起来安静清冷,却像那戴着假面具的世子一般,教人看不真切了。
星光黯淡,却衬得弥生的唇角一抹笑意愈发夺目。秋日微凉,一切似乎丝毫未动分毫,但却有人已迫不及待,露出了马脚。
***
半夏是周家后院的粗使丫头,本来根本就没有见到小姐的机会,谁知前天小姐摔下闺楼,急缺人手,她便有了到周嫣嫣院子里近身服侍的机会。
小姐的贴身丫鬟连翘吩咐她管着小厨房里的煎药事务。每天三次去一趟,准时端到小姐房间里就成。
她送药的时候在厅房里瞥见小姐一次。生的是一副花容月貌,娇憨可人,虽然紧闭双目毫无血色,却依然能看出模糊的明丽。
也无外乎何家少爷要来提亲。
何家是浮梁县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据说和京城沾亲带故,是什么大官的旁支。那何家少爷在乡试中了第一名,以后也是要进京城做大官的人。
半夏见过何家少爷一次,就在西边的市集上。她差点被马撞,他救了她。她还记得何家少爷笑起来皎洁的笑意,比三月的素锦绸缎还好看。
不过她一直知道,就凭自己,怎么可能肖想这样一个神仙般遥远的男子——不,就算是想想,也是亵渎。
这天早上,她准时把熬好的药送去了小姐的房中。回到小厨房后,她一边把药渣倒到后院的花坛里,一边心思又到了何家少爷的身上。
忽然,只听见背后有人慌慌张张跑来,还有木凳被撞倒发出刺耳的声音。还没转头,小姐身边的冬青一巴掌就打了上来:“说!你为什么要害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