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县城最北的大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新戏《东宫》,讲得是十五年前东宫太子叛乱被平的故事。
台上饰演将军的武生刚将叛乱的太子斩于马下,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东宫的太子妃寝宫。那扮演太子妃的青衣端庄娴雅,正温柔地抱着一个小小的娃娃,见那勇猛战将出现,忙把那娃娃藏到了身后。
“娘娘,太子已薨——还是尽快把那娃娃交出来——”将军上前两步。
台下看戏百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刚出生——便让他的娘亲好好抱抱他——”那太子妃是个好角儿,唱得婉转凄惨,教人好生怜惜。
“娘娘你莫要为难咱——”将军在太子妃跟前立定,抢过了她手里的孩子。
“啊——吾儿——”太子妃往前一扑,跪倒在地,哭得愈发大声,“娘对不住你——”
凶神恶煞的将军抢过那小娃娃,高高举过头顶,便往地下摔去!
“啊——”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却不是那台上的戏角儿在哭喊,而是来自台下看戏的人群之中。
全场的百姓都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猴儿一样精瘦的男子,正被身着青色外衣外罩红色背甲的捕头用膝盖顶着背,趴在地上痛得嗷嗷大叫。那清丽脱俗、英姿飒爽的捕头利索地拿出手铐将他铐了起来,抿着唇角,露出一丝清冷的笑:“终于逮到你了。”
有认识的人喊了一嗓子:“沈捕头!”
沈弥生没有应声,细长的嘴唇紧抿,棱角坚毅,那笑意不过一瞬。她很快站起身,古井无波的眼中是一片清冷寞然。人群随着她的动作迅速散开,她面无表情地拷着那耷拉着脑袋的小偷穿过人群,往浮梁县衙门方向走去。
“原那就是沈捕头?”有人诧异地问道,“新皇刚推行女官没多久,听说沈捕头已经成为颍州下任通判的候选人了!没想到竟是个美人,好一个英气冷峻的女子!”
“可不是嘛,”第一个认出沈弥生的人赞不绝口,“沈捕头不过来咱浮梁县三个月,大大小小已经破了上百个案件了!听说浮梁衙门的牢狱已经人满为患,我那小舅子就被招去赶着修新牢房了呢!”
“浮梁真当是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是呀是呀,我们真是好福气……”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听到身后的人群远远传来的赞美声,沈弥生白皙清丽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冷然。她拽着手里的小偷快速地走回了衙门,将他交给阿绮,顺口问了一句:“第几个了?”
阿绮歪头想了想,“回小姐,应是第一百四十七个了。”
弥生抿着嘴唇不语。
“小姐你也太厉害了!”一说起这个,阿绮不禁双眼放光,“再抓三个个歹人,就能进入年末备选颍州推官的名单了!”
弥生微微扬了扬唇角,算是笑了一下。可她眉眼细长,这样淡淡笑意更显出一丝冷清与肃穆来,“这儿天高皇帝远的,多潇洒?若做了颍州推官,事务繁芜,日子倒没这么自在了。况且父亲是三江都指挥使,难保日后不会相见,再被抓回去就麻烦了。”
冷美人一笑,更是勾魂,阿绮一时看迷了眼,回过神来忿忿不平道,“哎,小姐,奴婢一直不明白沈大人为何会忍心让你这个美娇娘去嫁平望侯府那个半截入土的世子呀?”
“他的女儿,不都是卖走换来他锦绣前程的货品?听说他年末又要升官了。”弥生冷笑道。
阿绮沮丧,“小姐,奴婢见你一身才华只能埋没在这小小县城,实在可惜!不过也幸好你逃了婚,否则还不是一朵鲜花插在老鼠屎上?要我看,小姐你进那九重深宫也是绰绰有余!”
“你倒是说得轻松,”弥生转身,淡淡看了她一眼,“就你这咋咋呼呼的性子,我看你怎么死在里头都不知道。”
阿绮涨红了脸,却也知无法反驳。那隔壁知府家的王姑娘不也貌若天仙,得体端方吗?被送进宫去采选,还没见到皇上的面就因为犯了错被遣送回来,现在连嫁都嫁不出去了。
还是她家小姐聪慧!京城那片浑水,是万万趟不得的!现在有女官制度,宁可逃婚,不也可以闯出一片天地么!
阿绮的心中充满了对弥生的崇拜之心,举起了拳头,对着步履匆匆的弥生坚定地喊道:“小姐加油!”
弥生打了个手势,清冷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大门转角。
阿绮有些怅然若失。还没伤感完,就感到手里头的小偷挣扎了几下,她连忙转头,重重一掌就拍过去:“动什么动?!给我安静点!”
小偷心里大骇。世风日下啊,一推出女官制度,怎么漂亮凶悍的母夜叉多了这么多?连忙老老实实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被阿绮拽带牢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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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在浮梁县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可一个贼都没遇到。最近浮梁县的治安好了许多,一眼看去是一片歌舞升平,安居乐业的景象。
北街面馆的徐家婶子看到她,连忙热情地把弥生邀了进去。上个月徐家婶子家里走水,她的媳妇和孙子差点死在里头,多亏了弥生帮她护住了这母子俩。
弥生被这香味一诱惑,不觉有些饿了,也不客气,扬了扬唇:“那麻烦徐家婶子给我来一碗阳春面。”
“这么清淡?”徐家婶子一摆手,“沈捕头啊,你太瘦了,我给你加点肉吧,香!”
说罢,也不等弥生回应,便一扭身去厨房里忙活了。
弥生有些无奈。她虽然很瘦,但也很结实,否则怎么抓住小贼?
“最近浮梁县治安好,隔壁青溪县可触了大霉头咯!”有人在弥生背后嘀咕。
“噢?”另一人问道。
“听说那颍州刺史携家眷路过青溪县,却在当晚被灭门,杀了一干二净!”那人许是害怕,说到最后都哆嗦了两下。
“天呐——”
弥生蓦然瞪大了眼睛,转过身追问道:“颍州刺史……莫不是,张延年大人一家?!”
那两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浮梁县的大英雄沈捕头,连忙回答:“自然是张大人。听说张家夫人、妾室、子女甚至丫鬟护卫,上下足有三十口人,全部死了!这青溪县衙门最近都乱了套啦,朝廷命官被灭门,若是抓不到凶手,谁能承得起圣上的怒气?!”
弥生只觉得太阳穴狠狠一刺痛,头脑发昏,连忙用手撑了桌子,让自己清醒过来。
死了——全都死了?
那边的人还在絮絮叨叨,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弥生:“这还是半月之前的事了……青溪县衙门办案一直不上道,这次连条线索都找不着,听说皇上大怒,县令的乌纱帽恐怕是要不保咯!”
弥生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膝盖处传来刺痛的凉意,一动也动不了。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让那俩人吓了一跳。
她素来性子冷清,与父亲、祖母的关系也很冷淡。更别提父亲从来都只把自己的女儿看成货品,贡献出去成为升官发财的筹码。自从三个月前他要把自己许给京城平望侯府病弱的世子之后,她便不再把他看作亲人,毅然逃了婚。
但这颍州刺史张家作为母亲的娘家,来往一直不断,要说她长这么大在意的人,除了母亲和阿绮,也就舅舅张延年的夫人廖氏和她的嫡女张宛了。
那个与世无争、淡泊安然的女人,那个从小追着自己唱歌的姑娘,就这么死了?
那两人见弥生脸色不对,连忙关切道:“沈捕头,你没事吧?”
弥生摇摇头。一向清冷无波的面上带了几分悲怆,唇角紧抿显得她愈发冷厉,胃口全无,只掏了钱留在桌上便起身离开。那边徐家婶子正端了碗装着小山似的瘦肉的阳春面撩了帘子走出厨房,见弥生这么急匆匆地走掉,连忙喊道:“沈捕头,怎么走啦?”
“查案子。”只听见清冷的女子留下三个字。
“哎,这闺女,不吃饭身子迟早得垮啊!”徐家婶子端着面,又不好追出去,只能在原地跺了跺脚,又生气又心疼。
面馆的角落处,靠着一名红衣男子。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含着笑意,像极了浮梁山每年三月漫山遍野开放的惑人桃花。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弥生匆匆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孤寂冷清。修长的手指轻轻端起酒盏,酌了口清酒,低声呢喃着:
“沈捕头?”
问话最后语气上挑,仿佛他眼角上挑的弧度一般妖邪。
“有意思。”
那身红衣隐在幽暗处,没有任何光线照在他的身上。面馆不远处戏台上还在演着那出《东宫》,和着期期艾艾的哭声,咿咿呀呀地唱:“则什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兴废从来有,干戈不肯休。世人干看皇家富贵,但可知早已命悬君口?帝王家、最是无情,便坐东宫也惊惶。自成亲之后,珩璜有则,慈心向善,谁料暗箭难防,可怜妾那夫君与稚子,这命好苦也呐——”
歌声盘旋而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浮梁河上。夜幕渐渐降临,八街九陌灯红酒绿,软红万丈繁花似锦,每个人都笑意盎然,也无人理会浮梁河畔最大的周家宅门后倏然传出了一声尖叫,紧接着阖府上下一片混乱。
那些热闹与繁华,只留给活下来的人;而死了的人,又有谁真正在意过呢?人事兴亡,朝堂起落,故事经过,也只徒留那十里烟柳笼着浮梁河水滔滔不绝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