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我打听了，没戏了！兆光，好儿子来！咱还是教书吧。”
“为什么啊？”夜兆龙蹲在地上，将拳头攥得蹦蹦响。
“我家是地主。”夜老伯蹲下想安慰儿子。
夜兆龙突然站起来，“爹！我家地主是冤枉的。我们可以找人证明。”夜兆龙说着要走，被夜老伯一把抓着，腾出一只手唰得从腰里取下一条牛鞭，说：“跟他当逃兵？回望天杨教书去！马上—”他想逼儿子回心转意，鞭子在手里颤抖着。
“拿柳老太的钱办学校，还不天天看‘老佛爷’的脸色上课啊！”
“办学校是积善行德的好事啊！你怎么那么怕柳老太呢？”
“你想想，学校办起来啦，柳燕就一定来读书。柳老太老封建，怕人家把她柳燕办了。连擎天杨都不放心，放心咱吗？柳老太不愿送女儿读书，其他人愿意吗？没有和尚守什么庙啊！”
“这点儿事，月家君帮你解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我家地主，别指望月仙客带你到部队去！”
“我可不认‘地主’，你认！那本来就是柳家的，你替他扛什么？”
“胡说！要是你当了先生，我们政治上才站住脚。”
“政治？两年前批杨柳公，斗***，一年前每周六要加强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现在清理队伍，不知将来白天黑夜的要搞什么革命。我烦的就是这些。”
“你这不吃驴草的犟牛！敢说政治运动的不是？我今天就是抽也要把你抽到望天杨！”夜老伯照直往儿子的脊背上狠狠地打，鞭子却抽打在行李上。
行李被鞭子划出一个大口子，一条洗得洁净的裤子露了出来。夜兆龙自小到大，村里、单位里都说他好，夜老伯作为父亲，又怎么忍心抽打这样的儿子呢？然而，这一次放过了，还不知儿子惹出什么事端？
夜兆龙趁父亲不备，逃了。
夜老伯握着牛鞭几步狂奔，追到渡口，“噗通”一声，夜兆龙下了河。
等夜老伯跳进河里，追着，骂着。可儿子早已钻出了茫茫的芦苇荡里。
月仙客早已准备好骡车在河对岸的望天杨下等候，见夜兆龙出了芦苇荡，做好架势让他上了车，骡鞭一挥要向三圣县城飞奔。
护林房是一间用石头砌成的棚子，一大高个汉子用破斗笠遮着脸，一只大手握着铁锨在门口的空地里等候，笠顶上的窟窿里看一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朝这边望着。月仙客不知一次地领略过这目光的威严，就像老杨树枝上雄鹰的目光那么犀利。
“怎么办？犁地的是擎天杨！”月仙客对夜兆龙说。
“越过去！快！”夜兆龙说。
骡子想从擎天杨身边窜过，擎天杨纵身一跃上了骡车，勒紧了缰绳，调转了车头，“兆光哥！你的事情我很理解。但我们都希望你回去，大浴河离不开你。”
“别强求我好不好？我斗大的字不认识一升，放过我吧。”
“你听我说。我们的文化都不高，可你也算是山里有文化的人，乡村教育的使命自然落在我们的肩上。文教厅指示：从今年秋季开始，都要自办学校。柳泉对我们杨树泉这么重视，我们要走在前列。办小学是我们的重任，现在的民校改为周末，将来改成夜校……连你父亲都同意了，我想你会想通的。”
“不会学校办好了，将来柳海鸣再派来的公办教师担任吧？”
“公办教师可能由薪粮制改为薪金制，即以统一的‘工资分’为单位，以当地群众生活水准。按粮、布、油、盐、煤五种实物价格综合折算货币工资额。这样好的待遇，我们这贫穷的山村水寨也养不住这龙啊！我看还是由你出山担任特色教师是再合适不过了。你放心，特色教师的待遇一般要免除代耕及差役，实行的是民办公助——民办为主，公助为辅。”
“讲什么待遇啊！这不是待遇的问题。你给我半天的时间，我进城去问一下柳海鸣、柳泉和望天柳，为什么他们能顶替我们进城，当干部的当教育的科长，当教师是国学教师。我们就适应当特色教师啊？”
“我替你问过他们了。关于月家玮和你的事不是谁能决定的，而是组织研究决定的。柳泉告诉我：为给我们的国家减轻经济负担，我们要两条腿走路，就是说，除了国家的，我们要组织农民自己办自己的学校。不只是夜校、冬学、识字班的扫盲教师，更重要的要筹划小学。党、政府和人民把我们请出山，是对我们的信任啊！”
“他们剥夺了望天柳当科长的机会，你们还替他们说话？我没有你们的度量。让我过去，擎天杨！”夜兆龙决定要走，擎天杨将耕牛、铁犁给了月仙客，把夜兆龙拽到一旁狠狠批评了一通。最后，还是强行带回了村子。
到了望天杨下，他们懵了，很多人议论夜老伯的事。原来，夜老伯追夜兆龙到了河岸，一下子摔倒了，爬回家，一气之下喝了半碗盐卤，被乡亲们送往医院抢救。
夜兆龙跑进了医院，护士告诉他，夜老伯灌豆油的时候死活不肯配合，大夫急中生智说，只有儿子答应了当老师，才肯喝下救命的豆油。
夜兆龙急了，只好答应了老父亲的要求。父亲喝下了豆油转危为安，醒来的第一句话，说他见着杨柳公了，周围还有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和观音、静杨、柳泉等七个人，商量动员招夜兆龙为老师的事。这也应了月仙客的测算。
夜老伯回了家，夜兆龙依然想到县城去，夜老伯再次找到了擎天杨。擎天杨却不再阻拦他，反而用骡车去送他，当离开村子的时候，二三十个农家孩子跑到骡车的前面，跪在哪里，谁也没有怕骡车碾压着自己。
擎天杨拽紧了缰绳，骡车还是慢了下来，孩子们抱着车轱辘不放。
他们只好下来，擎天杨擦去激动的泪水，鼓励他说：“当遇到困难的时候，要信任人民，和人民打成一片。你看—”擎天杨伸出宽大的手掌指向远方正热火朝天劳动的人们，郑重有声地说：“有人民群众做后盾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我们只管当好人民群众的好先生。至于一些非正义的，违背人民群众利益的，自有人道和天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