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张府并没有因为尹新月的到来而多了几分生机。
尹新月整天沉浸在忐忑的心情里。
每天都在担心张启山把她送走,也在期待有一天张启山能留下她。
这些零零散散的不安心情使得尹新月在不知不觉中消瘦了许多。
傍晚总是有一盏灯彻夜不灭,不管张启山回来与否,那盏灯就像是尹新月心中的希望一般。
可是没有灯油的支持,灯又怎会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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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张府似乎格外冷清,张启山的心情也格外沉重。
日本已经向湖南边境地区宣战了,相信不久之后,就是这长沙城了。
相比之下北平还是安宁些,若是不得已,尹老爷想必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参与到这战乱之中来,尹新月只有在那儿才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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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张启山没有早早离开,而是主动去找了尹新月。
“尹小姐,如今你已来这长沙城三月余了,可想过该回北平了?”张启山摆弄着手中的戒指,却是不敢看尹新月的眼睛。
“张启山,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每天听够张启山的驱赶,尹新月也是恼火的。
“坦白来说,尹小姐,你在我这府上住着却是着实难办,”张启山知道她是不会听的,最后一招杀手锏,希望有用“且不说你会给我的名声带来多大影响,光凭你整日唠叨得让我无法工作,我便可以直接让你走。”
张启山顿了顿:“我知道尹小姐对我有恩,可说句实话,那三位药材确确实实是我花钱买来的,而要谈起恩情,尹小姐帮助我们离开北平的恩情这三个月也足够抵消了。尹小姐,若说你是客人,在我这儿借住些日子倒也无法,毕竟你我还算朋友,可要是你如此这样一直赖下去,确实是让张某为难了。”
张启山抬起了头,眼睛直视着尹新月,眼中藏不住的冷冽。
“如今这世道不太平,我是军人,为国捐躯是职责所在,可一旦我要是战死沙场了,尹小姐你又该如何?别的我倒是不怕,只怕这外人都说我怠慢了你,客人还没走,主人却死了。况且……我整日军务繁忙,已经很是头疼了,就算要娶妻,也该娶一个想二爷夫人一般恬静大方的贤妻良母,尹小姐这性子,我着实不喜,还希望尹小姐不要让张某为难的好。”
这一席话的重量可是不轻,张启山知道可以了,也没有理会尹新月,便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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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尹新月便来到了张启山的书房。
“佛爷,你说得有道理,还要多亏佛爷这段时间的招待,真是多有打扰了。”尹新月面色红润,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谁又会知,尹新月却是哭了一夜。
“尹小姐明白就好。”张启山回以微笑。
在官场上的斗争久了,这演技也就练出来了,尹新月的笑容里完美地隐藏了那无尽的心痛与不舍,张启山的笑容里完美地隐藏了那过多的苦涩和沉重。
两人却也知道,人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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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新月离开时,张启山没有要回二响环,说是作为这三个月怠慢的补偿,也是交个朋友。
可张启山是有些私心的。
若是他真的战死沙场,那她有个念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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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新月离开后的几个时辰,张启山都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里,合着眼空想。
他不是不喜欢尹新月,而是他不能,他不敢。
那样一个纯洁的女孩儿的人生应该是幸福美满的,不应该是整天提心吊胆的。
他有这穷奇纹身,注定命运坎坷。
他身上肩负的,不仅是长沙的安危,还有家族的使命,和国家的存亡。
又想起曾经,尹新月问他累吗,他说不累。
可其实他很累,心很累。
他也想有一个心爱的女人,能够陪着他到老,可以在他疲劳时给他安慰。
可是他不能。
张启山轻轻叹了口气,睁开了眼,又执起书案前的笔,投入工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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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的一个清晨,张副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如今战乱,张启山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打理每一件事,所以若是平常的事不必汇报佛爷。
“佛爷……”张副官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或许沉重,或许惨痛。
“说吧。”张启山习惯了在各种大事中保持一颗平常心。
“属下刚刚得到消息,夫人离开时乘坐的那一整列火车,遭遇一些日本特务的袭击,车厢坠入山谷下的河中,河中有鳄鱼,所有人……无一生还……”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张副官咬着牙说出来的。
可是没有意想中的震怒,张启山依旧是静静地坐着,久久才开口:“知道了,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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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张启山像失忆了一样,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反应。
反而是九门中人,都在私下为尹新月立了碑。
仿佛又恢复到了从前,仿佛尹新月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他张启山的生命里出现过,仿佛张启山对尹新月毫不在意。
尹新月不清楚,张启山也许也不清晨,可是九门中人都看得很清楚:张启山是爱尹新月的。
否则,他不会为了怕尹新月着凉就把家里都铺上了地毯,也不会为了尹新月的几个小小愿望就准备好久。
尹新月在的时候,佛爷很亲切,但是如今的佛爷,反而更熟悉,更真实。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他张启山不懂儿女私情,永远以国家为重,百姓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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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0月1日。
中国解放了。
没有了战争,有的是和平。
张启山也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中国可以和平解放,说实话,他是高兴的。
傍晚,张启山让管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拿了十几瓶极烈的白酒,却没有邀请任何人,反而给所有下人放了假。
一个时辰以后,酒喝了六瓶,饭菜却是动也没动。
已经醉了的张启山嘴中喃喃自语:“……解放了……中国解放了……没有战争了……和平了……中国自由了……”
手里握着一瓶酒的张启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着,边走边喝。
“哈哈哈哈……中国解放了……自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启山只是大笑,只是喝酒,只是眼角流下一滴不易察觉的眼泪。
在客厅昏黄的灯光下,张启山渐渐看到了一个身影,只是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这是一个全家团圆,举国欢庆的日子,却有那么一个地方,那么一个人,在灯光下摇曳着孤独的身影,趁着酒性想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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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的春天,是解放后的第一个春天。
一个女人蒙着一层纱巾,在长沙城里穿行,最终在一家旅馆前站定。
只见几个伙计扶着一个皮肤暗黄,脸上都是伤疤的女人走下来,坐上了轮椅。
“表姐,如今这长沙城真是繁荣啊!”蒙着纱巾的女人迎过去,推着轮椅慢慢向前走。
“莫测,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回来了。”轮椅上,坐着曾经那个可爱霸道的尹新月。
那次火车坠崖,尹新月全身残疾,手脚筋脉都被损毁,只能残废一辈子了,而她的脸,也毁了。
原本洁白的脸,已经遍布伤疤,着实吓人。
前面一阵骚动,莫测有些好奇,刚要询问,不知有谁喊了一句:“佛爷真是我们的功臣啊!”
时隔多年,张启山依旧守着这座老城,不肯离去。
阵阵微风吹起了莫测的纱巾,张启山却一眼认出了这个旧识。
“莫测?”张启山走了过来,莫测心中一惊,随即又是放下心来。
张启山依旧英俊,也更发的成熟了,却带着一种沧桑感。
“佛爷,真是久违了。”莫测不恨佛爷,不恨他让表姐变成这个样子,不仅是因为表姐不恨,也是因为她知道佛爷是爱表姐的。
张启山很快注意到了轮椅上的人,而尹新月也碰巧抬头,和张启山的视线直直相对“这位是?”
莫测不紧不慢地回答到:“这是我丈夫的姐姐,来这儿是为了纪念一位老师,我丈夫去拜访旧识了,我就先和姐姐出来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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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测和张启山没有什么可言,张启山却邀请了两人到府里坐坐,莫测没有推脱,因为她知道,佛爷始终是觉得对不起表姐的。
看着张启山的反应,尹新月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
失望于他没能认出自己,庆幸于他没有认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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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客套了一番后,便没有什么话题可以再聊。
莫测却问出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佛爷,你当年为什么要执意送表姐走?”
张启山也是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后回答:“我不能给她幸福。”
莫测听闻,微微一笑:“表姐说的对,你不懂幸福。”
张启山也是一笑:“也许吧。”
“你喜欢过表姐吗?”莫测又是问道。
张启山沉默了:“没喜欢过……也没爱过……”
莫测有些沉痛,只听张启山又说:“因为一直爱着,一直没忘,又怎么能说是过呢……”
莫测不知该说些什么,值得沉默。
“莫测,你表姐当年有些东西没带走,你替她带走吧。”张启山吩咐管家引路。
客厅里只剩下张启山和尹新月两人。
张启山起身,走到尹新月面前,蹲了下来,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儿,她很没有条理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时我肩负着使命,我不能为了儿女私情而放弃国家,所以我让她走了。”
“但是她走的时候带走了我的二响环,她也出事了。”
“可是后来我又找到另一只二响环,可是她看不见了。”张启山亮出了手上的二响环。
“她不知道其实我很爱她。”
“但是我有我的责任,我更不能辜负她。”
“所以我不能爱她。”
“如今解放了,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可是她也不在了。”
“我欠她一场婚礼,一次求婚。”
“我想补回来。”
“所以……”张启山握住了尹新月的手。
“你愿意嫁给我吗,尹新月。”
那一刻,尹新月潸然泪下。
“新月,我这辈子没有遗憾,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百姓,可是唯一的是你不在,现在我还有机会见到你,所以我一定不能再放开你。”
……
梦醒了。
张启山回想起梦中的一切,觉得那么真实而又让人留恋。
望着外面大亮的天,张启山有些苦涩,也有些释怀。
梦和现实总会有很多相似之处。
自从尹新月离开后,就没人再进过那个她曾住过的房间。
也不会有人发现,尹新月临走之前的那张纸条以及那张坠下山崖那列火车的车票。
“张启山,我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回北平了,我要去一个你们找不到的地方,你为了国家,可以贡献出生命,我也可以为了人民百姓做一次贡献……张启山,你真的不懂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