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热了起来。
杨天方接到郭启明的一个电话:“晚上咱们单独吃个饭吧?我有事要告诉你。”
真是稀罕!杨天方在“天盛工贸公司”正式上班后,将近三个月了,还从没见过他的面。
杨天方当晚见到了郭启明,看上去春风得意的样子。
郭启明问杨天方:“驾照拿到手了?”
“嗯。”
“好。明天提部车给你,出门办事也方便。”
“车别慌买了,我恐怕呆不长。”
“唔?怎么回事?”
“我觉得我在公司很无用,成天闲着,啥事也用不着我插手。”
“错了,你很有用!别看你表面上没做什么事,但你在与不在,大不一样!老方和小齐会有相当顾忌。你虽然不懂财务,但是以后也要多翻翻她们的账本,她们自然害怕,不敢放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这么不相信她们,干嘛还要用她们?”
“用人与疑人并不矛盾。你要做事,就必须要用人,而世界上的人有几个可信的呢?那么就不做事了吗?还得做。人性之恶是人身上固有的东西,想办法抑制住它,就变成好人了。一个人是不是具备做领导的才能,就看他是不是善于抑制他人之恶而为己所用。”
“我不愿想那么多,太累了。”
“所以你才没有当上领导,哈哈。”
“这样整天琢磨人的领导,我也不喜欢当。”
“你以为领导都是做事的吗?错了。领导实际上是专门琢磨人的,具体事务是底下人干的……算了,不说了,我可能喝得有点多了。今天邀你出来,是专门告诉你一件事的,我大概要离开省城了。”
“离开省城?那你的公司怎么办?我怎么办?你要到哪里去?”
“别急,沉住气嘛,我都有安排。说起来,是件大好事情。领导今天正式同我谈过话,准备把我作为后备干部放到下面锻炼一下,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意到什么地方去,我说我希望到栖山县去。事情基本上就这么定下来了。等办好手续,很快的时间,我就要到栖山县去工作了。天盛公司不动,你还给我盯在这儿,说不定一年半载的,我又调回来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咱们工厂在哪儿呢。”
“实话说吧,下面就没有工厂,你不要老是惦记了。”
“没有工厂?公司靠啥经营的?往日给客户发的什么货?”
“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你现在没必要关心这么多。我打算后天去你们土城村一趟,看看老父亲的身体,你跟我一起去吧?”
“好。我出来这两个多月,也该回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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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钟,郭启明离开省政府大院,与杨天方各乘一辆丰田越野车出发了。
下午一点多抵达栖山县城,没有停留,径往县城西北方向的土城驶去。
车子刚刚进入阳屯地界,郭启明接到电话,得知镇委范书记和邱镇长一干人等,已迎候在前方路口。
郭启明惊讶他们如何得知的?消息如此灵通,动作如此迅速,真是不得了。
镇委秘书作着温和的手势,让车子停下来。范书记与邱镇长满面含春地趋至车前。郭启明打开车门走出来。范邱二人谦恭地向他作了自我介绍。郭启明注意到范邱二人称他为“郭县长”,忙说:“不妥不妥,职务还没明确呢。”他在省委接受的谈话中,被任命为县长助理,也只是口头通知而已,并没拿到正式的文件。
范邱两人口里答应着“是”,却接下来仍是呼他“郭县长”。郭启明并没继续制止他们。
杨天方在后面的车里,知道这排场是摆给郭启明的,就一直安坐车内,冷眼旁观,并没下车。范邱二人同郭启明见过面,又屈尊来到后面这辆车同杨天方打招呼。
范书记恳请郭启明和杨天方赏脸,到镇上用个便饭,酒菜已准备多时了。
郭启明说:“路过浒州时,饭已经吃过,现在肚子还不饿,就免了吧。”
范书记不再勉强:“那就晚上,那就晚上。”
“今天我来到贵地,纯属个人私事,希望不要打扰到各位的工作。”
“说什么打扰?领导的私事,其实就是我们的公事!”
郭启明无奈地苦笑。
两辆丰田车继续前行,后面跟了范书记邱镇长等人的一长串车子,浩浩荡荡,奔往土城村。
行经阳屯街道时,许多路人驻足观望车队,有人惊奇地议论,疑心本乡发生了什么大事。
车子下了简易公路,右拐驶往土城村。
黄土路面坑坑洼洼,夜里刚落过一场雨,许多地方还汪着明晃晃的积水,车子不由放慢了速度。
郭启明的那辆车陷进一个小水坑里,熄了火,后面的车也全停了下来。
司机重新点火,后倒,准备冲出那个泥坑,不料泥坑越陷越深。司机放弃了努力,郭启明皱着眉头推开车门跨出来,两脚踩在泥水里,皮鞋变成了皮靴。后面车上的范书记、邱镇长和其他一些工作人员,也纷纷从车上下来,奔到前面来观察情况。
司机再次发动车子,郭启明、范书记、邱镇长配合司机努力推车,三人的身体大幅度前倾,屁股高高地撅起,。
马达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股黑烟,范书记和邱镇长一边推车,一边嘴里喝着号子,脸膛憋得发紫。丰田车终于成功地跃出了泥坑。
郭启明推车的位置比较靠左,高速旋转的左后轮将泥水甩了他一身,范书记奔回自己车里,拿出一条毛巾给他擦拭。郭启明推开他的手,自己掏出纸巾,在脸上和头发上按了按,丢掉脏纸团,钻回车里。
车龙重新蠕动。后面的车辆小心翼翼地避开刚才的水坑。
汽笛声此起彼伏,驶进村去,打头的两辆丰田车在杨天方家门前停住,后面的车子也便停住,排了长长的一溜。这是土城村从未有过的景观,一群娃娃跑过来瞧稀奇,叽叽喳喳地争论不休。许多大人也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扯长颈根往这边瞧个不住。支书老田慌慌张张从一条巷口跑了过来。高升老汉听到大门外的喧嚷声走了出来。郭启明、杨天方以及众人从各自的车内钻出来。高升的眼睛由郭启明身上移到杨天方身上,再由杨天方身上移回到郭启明身上,打起了愣怔,表情僵在了脸上。
田支书听完杨天方的介绍,赶上前来弯着腰跟郭启明握手,然后又与范书记、邱镇长等人握手。
杨天方又向郭启明介绍高升老汉:“这位是高升叔,父亲的好朋友,这两年多来,全亏高升叔精心照顾父亲的身体。”
郭启明一直冷冰冰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主动伸出两手,抱住高升的一只手用力摇了摇。高升从两位年轻人的面容上,隐隐猜出了什么。他回转身,引着郭启明往堂屋里走。后面呼呼隆隆跟着许多镇干部。
郭启明偏过头去对范书记说:“人太多,影响不好,让大家回去吧,各人忙各人的工作。”
范书记看郭启明脸上明显挂着愠色,就吩咐各位先回镇上,只留自己和邱镇长在此相陪。
踏进杨定海住宿的西套间,一股酸溲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黑洞洞的,郭启明努力张大眼睛,仍然什么也看不清。他让高升拉亮电灯。高升说:“经常断电,今儿又断了一天了。”高升找出根蜡烛头,划根火柴点上。
杨定海身子蜷成一张弓,面朝里壁,正呼呼大睡。床头小桌上,凌乱摆放着许多药瓶。
父亲到底什么模样,郭启明打九岁到现在,已经想像了二十年,他很想仔细端详端详。
杨天方俯向床前,想叫醒父亲,郭启明却伸手止住他:“让父亲睡吧,睡醒再和他说话。”
杨天方劝郭启明到明亮的外间屋坐一会儿。郭启明轻声说:“不用,我就坐这儿。”坐在了床前的一只矮凳上,静静注视着安睡的父亲的侧影。
高升忙安排女人到锅屋里去烧水。田支书跑回自己家里取来好茶叶,分别给大家泡上。杨天方陪着范、邱在外间屋坐着喝茶。
这时已是下午的五点钟。
郭启明握着一杯茶,在父亲床前坐了一个小时,父亲还没有醒转,窗户已朦胧落上暗影,夜来到门外了。
范书记从外间进来,对郭启明说:“郭县长,回镇上吃点饭吧,时候不早了,您肯定饿坏了,劳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一下了。”
郭启明生气道:“我不是让你们回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又道:“我今儿哪也不去,就在这儿吃了,让高升烧饭,我要尝尝父亲常吃的家常饭什么滋味。”
范书记看郭启明态度坚决,不敢惹恼他,只好和邱镇长回阳屯去了。
田支书忙不迭地跑到村西周仙枝店里,拿来几样熟肴,和一瓶洋河大曲,高升下厨炖了一锅蘑菇小鸡,沿锅贴了一圈面饼子,在外间摆开一张小方桌,簇拥着郭启明和两位司机吃饭。
吃饭之前,郭启明嘱咐高升,用小碗留点菜放一旁,待父亲醒来后给他吃。
郭启明和两位司机没有喝酒。杨天方和高升抿了一点。老田喝得最多,一张脸红得像初升的太阳,涟漪一般往外一圈一圈荡漾着红光。
郭启明一直很沉默。
饭后,老田离去。范书记打来电话,问郭县长晚上怎么住宿。
郭启明安排两位司机,到镇政府招待所住一晚,明早来村里接他,他自己要在床前陪伴父亲。
父亲翻了个身,打了几个哈欠,终于醒来,瞪起一对浑浊的黄眼珠,迟缓地在郭启明的脸上转来转去。
郭启明看清了父亲的面容。枯瘦干瘪的脸,像揉皱的破抹布,皱巴得不成样子,两腮往里吸进去一个坑,眼角糊着黄色的眼屎,嘴巴上稀疏的白胡须没有任何光泽,像深秋衰败的枯草。
这就是自己想望了二十年的父亲吗?
郭启明乍一看到这张脸,心底蓦然涌上一阵嫌恶感。
他马上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父亲,是给了自己生命的至亲至爱的父亲,自己血管里流着他的血,这种人世间无可替代的血缘关系,赋予了他和父亲之间一种天然的不可分割的亲情关系。
他甩了甩脑袋,甩掉那种嫌恶的念头,努力送给老人一个笑容,说:“您醒了?”
老人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脑袋偏到一旁,不再看他,也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字。
杨天方说:“父亲的语言功能一年前就丧失了,意识经常模糊不清,他现在连我也不认识了。”
高升烧了一碗紫菜虾仁汤,端到套间里来,捉起一把汤匙,来喂杨定海。
郭启明接过碗,要亲自喂。
喂了两匙,由于不得要领,汤汁洒在了老人的脖子上,高升忙接过碗来,仍自己来喂。
老人饭量还可以的,喝了一碗汤,吃掉半块饼子,又吞下半碗鸡肉。吃完,又眯起眼睛睡起来。
郭启明打算在父亲床前陪伴一夜,伺候父亲茶水和小便,可是熬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倒在杨天方的床上睡了会儿。
第二天,郭启明返回省城前,感于范书记和邱镇长的盛情,到镇上赴宴。范书记专门让人从鱼台县寻来当地的著名特产——四个鼻孔的鲤鱼,来招待郭县长。
席间,郭县长问:“我临来时查阅了一下文件,二月份时省里下来一批专用资金,改造旧农村,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老范说:“钱确实到账了,已经确定了一批名单,目前正在研究实施方案,估计很快就能上马。”
郭县长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土城村,我会经常来走走的。”
宴毕,郭启明与杨天方驱车返回省城。
老父亲杨定海仍交由高升来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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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嫂子,我明玉,刚买了手机,这是我的号,你记一下。”
“嗯,好,小妹,我记下了。你那里还好吧?”
“好着呢。这一段咱家里没啥事吧?”
“家里没啥事,村里倒是发生了很多事。”
“好事坏事?”
“当然好事。咱们土城村不知哪来的福气,被上面确定为新农村建设试点村,省里拨下专款,免费给咱土城修柏油路,改造电路,安装路灯,安装自来水管,刷白灰墙,盖公共厕所,建图书室和健身室,这几天村子里开来了好几拨施工队,闹得鸡飞狗跳的,正干得热火朝天呢,你晚些日子回咱村,怕都认不出来了。”
“唔!好开心啊!”
“杨天方去年带领村里人跟原种厂闹了几场,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想沾光接人家的电,都没弄成,现在上面轻轻巧巧一句话,啥事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