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方比吕明玉大半岁,自小学起一直是同学。两人感情上的悄然萌动最早应该追溯到小学时期,初中时日渐加深,高中时则突飞猛进并迅速确立了恋人关系。当然这种关系双方都是瞒着家里人的。
吕明玉家境艰难,经济上处于崩溃的边缘,若非杨天方在物质和精神上的鼎力相助,她是不太可能踏进栖山中学大门的,所以对杨天方感念至今。
彼时的杨天方风流倜傥,志得意满,雄心勃勃,对未来作过种种宏伟的规划,然而父亲的囹圄之祸,突然间将他推向了另一条人生轨道,不得已从栖中退学后,所有人生宏伟的计划刹时都泡了汤,流落在县城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每日又脏又累,狼狈不堪,心情灰暗到了极点。这时他对吕明玉的感情也发生了动摇。吕明玉的成绩相当不错,考上大学应该没有问题,马上可以做一个城市人了,而自己只是一名看不到任何前途的农民工,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杨天方决定与她分手,不能拖累她的幸福。他非常清醒地认识到,不平等的地位会给未来的婚姻埋下深深的隐患。于是他不再和她联系,她前来工地找他,他也狠心地躲开不见,把吕明玉气得哭了一场又一场。
一年后,哥哥吕明涛的病情再次出现加重的迹象,把照应他的程德亮叔叔累倒了,爷爷吕端午年高病弱,无计可施,只好求援吕明玉。吕明玉放弃高考,回土城照顾哥哥和爷爷。她无论如何不能抛弃她有限的亲人了,她情愿拿自己的任何东西去交换,对自己重新回到土地上做农民无怨无悔。此时她与杨天方地位平等了,再去工地上找杨天方,他就不再躲避了,两人重归于好。
杨天方决定去当兵要离家的头几天,再次赴泗阳劳改农场看望父亲杨云高一趟。吕明玉和他分别在即,恋恋难舍,于是陪他一道去了泗阳,至少还能和心爱的人多呆上一天半天的。
爷爷吕端午听说孙女要和杨天方一块去泗阳探监,非常反对。
其实爷爷一直反对她和杨天方的交往。吕明玉不解,追问爷爷反对的理由,爷爷却哑口无言,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吕明玉认为爷爷也是个势利眼,看杨家败落了就瞧不上人家了,这决不是她的道德和感情所允许的。她对爷爷一向百依百顺,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听爷爷的。
她毅然出门找杨天方去了。两人乘坐长途大巴奔往泗阳。
有杨天方在身旁,吕明玉一点也不觉得路子漫长。身旁的旅客们纷纷疲劳地打起长长的哈欠,而吕明玉一直神采奕奕。
杨天方轻轻揽着她,两人话并不多,但吕明玉分明陶醉了。即使这车是开往地狱的,吕明玉也会觉得无比愉快。
当杨云高看到儿子和吕明玉肩并肩、头抵头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着实大吃了一惊。
但当时,三人的会面中,杨云高并没有说什么,一直沉默寡言,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屁股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眼睛焦虑不安地转来转去,神情疲惫而沮丧。杨天方以为父亲犯了老毛病痔疮,并没太在意。
几天后,杨天方到了部队。在新兵连里收到的第一封家书,是杨云高从劳改农场写来的,信上只讲了一件事,命令儿子杨天方立即中止与吕明玉的关系。
杨云高年轻时候做过许多年的牲口贩子。从西南八百里外的AH明光县买了牛,赶回栖山县来卖,有时也到附近的徐州去卖。杨云高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土城的苦日子,才寻摸上这一营生的。
当然,贩牲口的生意不是他一人在干,还有两位搭档,一位田国栋,一位吕长林。三人从小就是好伙伴,年龄相仿,意气相投,长大后就一起结伴出门讨生活。
这三户人家也是全村最穷的人家,没有姑娘愿意嫁过来。直到许多年后,三人靠贩牲口攒下点钱,才各自娶上老婆。那时都已三十出头了。
娶亲后,田国栋添了儿子田来元,吕长林添了儿子吕明涛,而杨云高好像落后了一步,老婆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田国栋和吕长林笑云高大哥枪法不好。杨云高哈哈大笑。又呆了四五年后,田国栋收获了第二个儿子田来宝,杨云高的老婆才漫不经心地鼓起肚子。吕长林仍是只有一个儿子吕明涛。
这年收完秋,三人各自辞别老婆,仍如往年一样,结伴去AH的明光县一带去贩牛。
为节省花费,三人在当地农村租了两间土墙的草屋,在地上铺了几张烂席子做床铺,自个儿生炉子做饭吃。
有天晚上,三人在村里与一位相熟已久的牲口牙子一道喝酒。吕长林不胜酒力,早早回屋休息,剩下杨、田二人和那牲口牙子继续长饮,聊得高兴,快到天明才散。
杨云高和田国栋回到住处,久久叫门不开,突然两人一身的酒劲全部惊散,同时想到吕长林可能是煤气中了毒。两人破门而入,吕长林在床上躺得硬挺挺的,任怎么摇撼不再有一丝的反应。伸手探他鼻孔,尚有游丝般的微弱气息,两人手忙脚乱,急从邻家借来木板车,拉着吕长林,脚不沾地奔往乡卫生院。乡卫生院条件有限,直接用救护车送往CZ市一院,马不停蹄抬进高压舱施救。
住院一周,吕长林倒是保住了一条命,但始终没有恢复意识,杨云高和田国栋一直陪在病房里端汤侍药。
田国栋跟杨云高商量:“大哥,吕长林人命关天,咱兄弟俩可担待不起,我看还是通知他家里人一下吧。”
杨云高说:“你看,我都忙糊涂了,快快快,给吕长林家里拍电报。”其实杨云高在吕长林出事的第二天,就往阳屯的熟人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当时没打通,后来再没顾上。
田国栋说:“拍电报不合适,万一吓着他爹娘就坏了,我看还是我亲自回家跑一趟吧。反正现在长林的病也稳定下来了,跟前有你也够了,不需要那么多人。”
杨云高皱着眉头说:“那好,你回吧。”
田国栋一刻不停,当即收拾东西要回土城。
杨云高看田国栋收拾行李,把所有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收进去了,不像再回来的样子,就起了疑心,问他:“你不打算回来了?”
田国栋没作声。
田国栋回土城后,果然再没回滁州医院,只留下杨云高一人在病房里照料吕长林。
吕长林的父亲吕端午关节炎的老毛病又犯了,走不了路,从田国栋嘴里听说了儿子的事,心急火燎,无奈却不能成行。
吕长林的老婆陶枝没出过远门,不知道滁州怎么走,央田国栋带路,田国栋推病不许。
那时陶枝的婆婆尚健在。陶枝只好将五六岁的儿子小明涛交由婆婆看管,独自踏上去滁州的路,她不识字,一路上费尽艰苦,多耽搁了两三日才赶到男人身边。
陶枝看到杨云高里里外外地照顾男人,十来天几乎没合过眼,脸瘦得一张皮紧裹着骨头,眼睛塌进坑里边,她心里感激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吕长林躺在病床上靠鼻饲管往胃里灌输流质的营养品,呼吸很平稳,眼睛却一直没有睁开过,身体也一动不动,分明已是一个植物人了。
陶枝不愿放弃,她相信世界上存在奇迹,男人一定可以醒过来的。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可全指着他呢,只要存在一线希望,绝不放弃。他一定不能撒手不管呀。
杨云高协助她将吕长林转往南京的大医院,请国内知名的神经内科专家制订康复措施。杨云高和吕长林交往多年,情同手足,甘愿照顾到底。
杨云高、田国栋、吕长林三人贩牛的本钱,原本凑在一块的,由田国栋保管和记账。田国栋从滁州医院回家时,已将自己的股份尽数取出,其余的留给了杨云高。
杨云高和吕长林的钱合在一起,在南京只维持了一周即已告磬,而吕长林的病情依然还是老样子,并无丝毫进展。有好心的护士看他们是穷苦的乡下人,起了恻隐之心,暗地告诉他们不必再花冤枉钱了,像这种重度煤气中毒的病人,已经损害到神经系统,不可能治好了,不要再抱幻想了,面对现实吧。
面对护士的劝告,和已经用光医药费的这种现实,陶枝和杨云高只好选择离开南京。
在回去的路上,陶枝哭哭啼啼,她已经意识到这次离开省城最大的医院,等于掐断了男人生还的希望,断无康复的可能了,从此一家老小将面临万劫不复的境地。她越想越伤心,也越是哭得肝肠寸断。同路的杨云高不由黯然伤怀,无可奈何。两人带着吕长林往北行到扬州时已经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连路费也拿不出了。
杨云高苦求当地的老乡收留陶枝和吕长林两晚,自己搭一辆过路的货车到AH明光县去借钱。他因生意上的缘故多年在明光走动,交下很多朋友,眼下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只好去求老朋友了。
在明光借钱的时候,他听一位朋友讲,他们村里有一位老中医,擅用针灸之法刺激病人的植物神经,曾经成功救治过类似吕长林的患者。
杨云高大喜过望。带着借来的一点钱马上赶到扬州,将吕长林接到朋友所在的村子,寻到那位传说中的老中医,请他施用针灸疗法。
据老中医讲,针灸的一个疗程需要四十九天,让他们有些耐心。
陶枝和杨云高拿出最大的耐心,他们在村上租了一口小屋子,吃住下来,每日带吕长林到老中医的诊所进行针灸,风雨不辍。
这几夜,杨云高老是睡不着。
陶枝和吕长林睡在里间的铺上,杨云高睡在外间屋,两个床铺之间隔着一道薄薄的苇箔,彼此声息可闻。
吕长林经过老中医这半个月的针灸,并无任何起色,除了比死人多口气外,其余与死人无异。陶枝仍然没有灰心,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男人。她白天实在太累了,夜里睡得特别沉。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成熟女人的香甜气息,丝丝缕缕地侵入到杨云高的鼻孔里,让他的身体骤然间产生了兴奋的反应。他随即又为自己这种不恰当的反应而羞愧自责。他一个月前离开土城与田国栋、吕长林出门的时候,他的老婆已经怀孕五个月,肚子隆起得像模像样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没碰过老婆的身体至今已有半年之久了。他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男人,身体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提出生理上的要求,令他防不胜防。陶枝是一个颇有风韵的女人,他经常在望着她的脸庞或腰身时突然产生某种念头。每逢此时,他就觉得自己特别脏,然后拼命抑制自己思想中那“特别脏“的一部分。然而他的思想总是和他作对,越是抑制,反而使那种念头变得越是强烈。今夜又是如此。
杨云高索性不睡了,从床上爬起来。
他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从井台上压了一点水,洗洗脸。此时已是初冬,井水凉浸浸的,颇有寒意了。他用力洗了几把脸,似乎骚动的心绪平复了一些。他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下吸了一支烟,才又朝睡觉的屋子走去。
杨云高刚回到床上,听到陶枝在里间屋失声尖叫起来,原来一只老鼠钻到了她被窝里,吓得她魂飞魄散,连声大叫。他立刻跳起床,到里间屋赶老鼠。
陶枝吓得离开了被窝,穿着单薄的内衣站在床头旁。
他冲进里间屋,在黑暗中没有看清楚,正撞在陶枝温热柔软的身上。他大脑里刚刚建立起来的理智的堤坝,马上被情感的洪水冲垮了,不由伸出两条有力的胳膊,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陶枝在内心里,对杨云高充满了感激。杨云高将自己做生意的钱全花在了吕长林身上,而无所怨尤。不仅如此,还每日跑前跑后,不辞劳苦,囫囵觉没睡过几个。他完全可以像田国栋一样撒手不问的呀。现在他的钱花完了,还用自己的名义借了那么多,也花在了吕长林身上,始终陪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起照顾男人。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倘若不是杨大哥鞍前马后地操劳,男人应该早就死过了。杨云高对他们吕家一家的恩德,她感觉无以报答。所以,当杨云高抱住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
杨云高和陶枝带着吕长林在那个小村子又呆了一些时日,在发现那位著名中医的疗法并不奏效时,两人终于彻底地失望,而黯然回了土城。
吕长林没有活过这年的冬天,终于死掉了。
几个月后,杨云高的老婆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取名叫天方。
又半年后,陶枝生下一个白胖丫头,后来唤作明玉。
土城的人纷纷猜知了小丫头吕明玉的来历,陶枝在众人无言的责备中,兼之劳累构成大疾,隔年就追随吕长林而去。
祸不单行,吕长林的老娘哭瞎眼睛,也在这一年过世了。
吕氏宗族只剩下爷爷吕端午、哥哥吕明涛、妹妹吕明玉三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