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播到地里，老天爷反而慷慨起来，接连落了几场雨，一个星期后，嫩嫩的麦苗钻出地面，田野里放眼望去绿茸茸一片，庄稼人的心才安定下来。天气渐渐地转冷了，毕竟节气过了立冬。户外的生产活动几乎全部停止，从眼下到旧历的新年，差不多是庄稼人一年里面最安逸的季节。闲下来做什么呢？就是娱乐了。乡间的娱乐活动以打麻将为主。
钟锐的生活却没什么娱乐，乏味得很。首先他不喜欢打麻将，觉得没啥意思；另外上不了网，听不了歌，看不了最爱看的欧美大片，实在闷不可当；最主要的是村里没什么具体的工作要干，身体和心都闲着，闲得都有点颓废了。
村里的年轻人，他跟田来宝完全谈不拢。程小石是个大忙人，难得有回村的时候。只好经常去吕明玉家转一转。可惜吕明玉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手头时常有事，忙东忙西，难得坐下来说句话。他只好同吕端午老汉说上几句。吕老汉到底是年高之人，天一凉就不停地咳嗽，咳嗽得脊背弯成一张弓，面孔憋成绛紫色，脖子上的青筋鼓得有刀豆那么粗，但手指间仍夹着烟，边咳边吸，钟锐劝他断了，他说烟就是他的命，烟一断，命也断了。吕明涛会从一旁走过来给爷爷敲几下背，冲钟锐腼腆地笑一笑，他不再像往日那么害怕生人了。吕明涛的笑是那种大男孩的纯净明亮的笑，让钟锐立刻就喜欢上了，于是有意同吕明涛交谈点什么。吕明涛只愿意简单地谈谈当下，非常抵触回忆过去。历史是一条要命的绳索紧紧勒在他脖子上。
钟锐也到村里其他人家去坐坐，喝一杯他们泡的茶，同他们随便聊上一点什么。他试图深入这个村子，了解这个村子，然后才能知道这个村子缺乏什么，需要什么。
钟锐今年二十二岁了，从两岁入托算起，差不多有二十年的光阴呆在学校里，和各种各样的培训班里，按照老师和家长的要求，横平竖直地生活着，就像生活在试管里一样，跟外界的生活并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接触，是一个不具有真正社会经验的人，在同村民们的简单交流中，他认识到自己的书生意气是何等地可笑和荒谬，不停地在内心反省和纠正自己。
在钟锐一贯的概念里，乡野之人从来都是宽厚的、单纯的、质朴的、接近童话般美好的。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原来乡下人与城里人并无根本性的区别，但凡城里人所有的恶习，乡下人也无不具备，而且，乡下人的势利和刻薄往往因为不加掩饰而更加令人难以忍受。所以，乡下人也并非另外的物种，大家全是一样的。
人是不能太闲的动物，太闲就会生事。土城村开始出现了偷鸡摸狗、婆媳争吵、兄弟反目、父子相斗、公公扒灰诸如此类的乱子。赌钱更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几乎算不上什么恶习了。
村里各种事端应接不暇，钟锐吃惊极了。田支书笑他少见多怪。
这时，李金勺的老婆，又悄悄向各位村委举报李木勺儿媳躲避计划生育一事。田支书只得召开在村委会，研究如何处理，大家互相推诿，得罪人的差事谁也不愿干，最后推到了钟锐身上。钟锐不知是个坑，一脚跳了进去。
本来这事轮不到钟锐管的。因为计划生育在农村来说，是一项极重要的工作，为此，在一个健全的村级组织里设置了计划生育专干这一职位。
土城村的计划生育专干，早先由田支书的大儿子田来元担任。田来元“失踪”后由田支书兼任。这本是一个肥差，只要狠得下心，做到铁石心肠六亲不认，是有大大的油水的。村级干部的小金库大部分也来源于此。这份差使，既令人艳羡，又令人厌恶，甚至千夫所指。因为基层的计生专干常常借政策之名，行罚款之实，中饱私囊成了他们的最终目的。只要你愿意缴罚款，他们甚至可以主动地帮你出谋划策掩人耳目，以应付上级的检查。超生罚款的数目也是由他们自己来定，视超生户的收入状况和人情状况而有所不同。这些数目自然大部分流入了各级计生专干的腰包。此种情形几乎不是什么秘密了，凡是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哪个不知晓呢？越是最基层的计生专干越是肆无忌惮。因为他们是不在编的干部，头上没有紧箍咒，捞一把就走人，即便湿了鞋也无甚大关系。
计生干部们制定了很多土办法，如“联保法”、“株连法”、“欲擒故纵法”、“瞒天过海法”，等等，绞尽脑汁，目的只有一个：罚款。
有的妇女怀上二胎后，托关系在医院做了B超，如确认是女孩，则选择流产，若确认是男孩，就开始躲出村去养胎待产。
村里按照地邻关系将每十户划为一个联保单位，若有一户违犯计生政策，其余九户也跟着挨罚，所以村里的每户人家都在时刻警惕着其余的九家，一有风吹草动就迅速上报，免得罚到自己。这就是所谓的“联保法”。根本不用村干部费劲侦查“敌情”，耳目早就报上来了。
计生专干还有绝招，孕妇出逃后，村里的计生专干联合镇计生办去孕妇的娘家捉人，将娘家的父母捉到镇上关起来，孕妇必然就慌了，会主动投网或缴钱。孕妇不在乎公婆，却不能不在乎自己的亲生爹娘，这就是“株连法”。
有时计生干部探知了超生对象藏身的所在，只放出风去要带人去围堵，却并不真去，只是吓唬一下，促使她家里人快点拿钱，这就是“欲擒故纵法”。
育龄妇女们每两个月会有一次妇查，俗称“双查”，有的超生对象没法去双查，而又提前缴过了罚款，那么计生干部就找人顶替，以免露馅，这就是“瞒天过海法”。还有许多，不一而足。其实如果认真落实计生工作的每个步骤，则在双查一关完全可以解决了，根本不可能发生后来超生的事。
李木勺的儿媳这个事，之所以村干部们互相推托，乃是由于老田已私收了李木勺的好处，已经默许了，而黄万才和赫连喜心知肚明，更没法去管。但李金勺的女人与兄弟媳妇结冤太深，非要让兄弟媳妇倒霉不可，所以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上告。她看到村里干部指望不上，干脆直接告到了阳屯镇计生办。现在镇计生办将此“案”通告了下来，土城村委再不能视若无睹了，于是让钟锐去走个过场。钟锐不知里面这么深的水，却当真去管了一回。按钟锐的想法，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只有不愿办的事。
钟锐先去了李木勺家，将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宣传给他。
李木勺看到来者是钟锐，惊慌地问：“咱村的计生专干换人了吗？”钟锐回答没有。李金勺立刻放下心来，慢慢地抽烟和喝茶，不太理会钟锐满口的“政策”。钟锐被他的傲慢激怒了，说：“李木勺，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在跟你谈工作呢，不是跟你扯闲篇儿！”李木勺笑嘻嘻地说：“你又不是计生专干，我和你谈啥呀！”
钟锐气坏了，不再多言，立马掏出手机打给阳屯镇计生办，要他们派车过来，拉李木勺去“学习班”。
“学习班”是镇政府专门针对各类“刁民”开办的类似拘留所的地方，管教对象是那些屡教不改的上访户、诬蔑和攻击村干部者、破坏社会和谐的坏分子等等。凡法律管不了的人，都归“学习班”来管。“学习班”比拘留所灵活多了，期限可长可短，直到你服气为止。在“学习班”期间的食宿费用自理，一天两百元，比旅馆贵多了。“学习班”又称“黑屋子”，乡人谈之无不色变。
李木勺一听要送“学习班”，惊得扔掉了手里的茶杯，差点给钟锐跪下了。
李木勺忙扇着自己的嘴巴：“钟主任，我刚才对你不敬，请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你是文化人，不能跟我这大老粗一般见识！超生的事，咱慢慢商量，我这里没有商量不通的事，啥都好说，啥都好讲，咱坐下来慢慢再谈，你现在快给计生办打电话，千万别让他们来车了，咱自己村里的事，咱村里自己解决，别惊动上级了好不好，好不好钟主任，看我一把年纪的份上，求求你给个面子了，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吗？”一旁站着的李木勺的老婆也吓得直抹眼泪。
钟锐是个软心肠的人，听不得这话，迟疑起来。
李木勺害怕计生办的车子上门，急得像房子着了火，一刻不敢耽搁，跑进里间屋拨电话给田支书。
田支书也不敢怠慢，忙给镇计生办打电话，说刚才只是一场误会，已经解决了，不必劳动他们大驾了。
钟锐回去见田支书，田支书第一次冲他发了火：“谁让你给计生办打电话的？”
钟锐说：“李木勺不配合工作，话里还夹枪带棒的，我就急了。”
田支书仍气呼呼的：“李木勺谈不下来，就慢慢谈嘛，哪能一杆子捅到镇上去？你知道这让村里多被动吗？计划生育是国策，是一票否决制，出了漏子不光撤我田国栋的支书，连何镇长也得撤，你知不知道有多严重？”
钟锐也感觉自己确实草率了些。但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头，一时又说不出来，就没有向田支书认错。
田支书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这事到此为止，李木勺的事你不要再管了，我自己处理。”
老田觉得这个学生娃儿不会看眼色来事儿，是个死脑筋，早晚要捅大漏子，从历史上来看，最难对付的就是这号爱顶真的人。他提醒自己往后对这个年轻人要多加小心。
转天田支书找到李木勺。
李木勺的事表面上看似严重，属于镇计生办指名查办的疑似“案件”，其实非常容易解决。根子并不在镇计生办身上，而在李金勺的女人身上。民不告，官不究。只要村里没人捣鬼，一切关系不大。
李木勺听从老田的建议，主动向嫂子低头讲和，并当场付了老娘住院时存在争议的二百块钱。一根烟的工夫，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了。
下次开会时田支书遇到镇计生办的负责人老段，讲到李木勺儿媳的事，说是“个别村民挟嫌报复，查无实据”，老段哈哈一笑，这事就算过去了。
老田看钟锐经常在村里串门儿，害怕村里人说出于他不利的话来，就找到钟锐，做出一脸关切的表情说：“小钟呀，你来咱土城一转眼三个月了，时间也不短了，是不是有点想家了？”
钟锐照实说：“经常和爸妈打电话，不想。”
老田笑道：“爸妈不想，总想女朋友吧？回去看一下吧，现在农闲时候，村里也没啥事。”
钟锐看出了老田的意思，正好自己也心里苦闷，就答应下来了，决定回去调整一下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