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晏与子纯听到吟唱之声,同时抬眸相望,目光相交之处,彼此的惊异之情却有不同。
外间仆侍说话的声音倒更比歌声真切:“怎的醉成这个样子?”“还是去叫碧蔓姑娘吧。”
碧蔓在里间听到动静,便已快步迎出去了。此时,承晏和子纯虽是对坐无言,两人心中却各起波澜。
吟唱之人自然是倩衣。
这短短的几句曲词,于承晏而言,正如回应迷惘猜测的预言,带着几分希冀的惊喜并出奇的兴奋,他似乎将因此得知何以有今日庆平街上之剑舞,甚至为自己心中某个隐藏的不解的疑惑找到可能的答案。而于子纯而言,令他感到惊异的不仅是这吟唱的出乎意料,更是倩衣的醉酒归来,她似乎意图将泪水与失落浸散在酒水中,却终究忍不住雨落空塘一般的呜咽。敏慧如子纯,自然已觉出此事不同寻常,其中或正是不便与人言之隐情。
碧蔓已扶着倩衣进门,低声吩咐着一个小丫头:“去打盆清水来。”
倩衣步态虚浮缠绕,直把碧蔓也带得有几分摇摆踉跄,倩衣犹自以为平稳镇定,边走口中边念道:“碧蔓你不要乱晃……我有事要和公子说呢……我回家去……”
碧蔓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真是好气又好笑,更不愿她这般去搅扰子纯,便只管扶她向后堂走。正走之间却见子纯与承晏也已出到中厅。
子纯关切问道:“倩衣无碍吧?”
碧蔓摇摇头以回答子纯,又向承晏说道:“让尹公子见笑了。”
倩衣本来醉眼迷蒙地半依着碧蔓,听到说“公子”,便自打精神环视堂内,欲找子纯。当看到立于子纯身侧的承晏,醉容竟浮上凌厉警惕神色,她一手推脱开臂间搀扶,努力正色举步,向着承晏走过去,却无奈脚下虚浮如踏波上,当时情态,看来却是:
风拂细柳枝依依,向波心垂去,飘浮深浅高低。惊动水中睡芙蓉,娇颜红透色欲滴。犹恃清心亭亭茎,自矜姿态不肯欺。将身欲傲霜雪冷,管它此时可相宜。
待碧蔓回过神来,倩衣已晃到承晏身前,碧蔓不解她此一举动是何意思,一面担心她唐突造次,一面又恐她脚下不稳,当堂跌出一个笑话儿,便紧跟上来扶。却见倩衣又自后退了两步,瞪着承晏悠悠说道:“我知道你是谁。”
承晏听出她语气之怪异,只当她是酒后言语,是故并不在意,只笑看着她。却又听得她继续说道:“你并非尹安。”
这一句不仅是承晏始料未及的,便是子纯也着实吃了一惊,而接下来的一句更使得堂中的气氛一时凝结,倩衣一字一顿道:“你不该在这里。”这几句话自倩衣口中说出,语气冷漠而坚定,竟似毫无醉意,分明简单直接自作主张地下了逐客令,全然不见子纯与承晏同样的愕然与尴尬。
“这丫头醉得厉害,尹公子莫怪,我先送她去歇下了。”碧蔓见倩衣言语举动愈发无礼,即走上前向承晏解说。碧蔓伸手来扶倩衣,不意却被她侧身闪过,却终因脚下不稳而向前跌去,幸而被子纯扶住。
倩衣并不起身,顺势伏在子纯膝上,抬眸望着子纯,眼中却如隐潭水,口中说道:“我没有醉(罪)……公子,我们都没醉(罪)……一起回家……姐姐也回家……”透过她水雾迷蒙的双眸,子纯看到了深切的忧伤与失落,也看到了强烈的倔强和悲愤,仿佛其中隐藏着她所有孤清个性的源头,也解释着她方才唐突冒犯之缘由。
子纯轻拍着倩衣的肩膀,徐徐宽慰。
承晏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倩衣的归来本引起他的惊喜与希冀,不出一刻竟转为当下的无措情态。对倩衣那一句“你并非尹安”,承晏自觉该是有很多话要向子纯说明,而在这样的情境下,却不知如何开口。初见时,承晏隐去真实名讳,原是出于不愿自矜皇子身份而使彼此交往拘束之考虑,及至以子安之名与子纯相熟,亦颇得知音之乐,且觉名字无论虚实不过是一称谓,遂觉更无说明之必要,却不意竟有今日之事。他亦不知倩衣是否果真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见她醉倒在子纯膝上,她的那一句“你不该在这里”此时倒似是合情合理。于是先向子纯辞道:“天色见晚,实在不忍再多扰。子纯于我若有何疑问,他日叨扰自当作答。”
子纯笑回道:“子安何必如此客气。若有不周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承晏即道:“何来冒犯,子纯更无此言。”
子纯又道:“只恐子安酒兴未尽,岂不辜负此踏月之行。且奉上两坛拂春酿,权代我失陪之歉意,还请勿辞。”
承晏笑道:“能与子纯同饮,已然不失兴致。子纯赠酒之美意恰合舍妹之托,也算巧缘,唯有谢过了!”
待碧蔓将承晏送出门去,倩衣才缓缓站起身来,依旧泪眼婆娑地向着子纯,薄唇微启数次,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子纯轻轻说道:“先去歇下吧,有什么事明日醒了再说。”
两个小丫头忙上前扶了倩衣回房。
倩衣方回来时确是带了八九分醉意,只觉头重脚轻而又伴着莫名的兴奋,而当望见承晏那一刻,瞬时一大半醉意便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在两个小丫头的手忙脚乱下终于洗漱清爽的倩衣,静卧在榻上,倒不觉得昏沉困倦,反而意识更加清醒,于是午后至此发生的一幕幕便在脑海中愈加清晰起来。
午后倩衣自出府门,却并不知去往何处,也只是信步在街上走。想着此番在金安并无几日可以逗留,不免有些失望。因初到金安时偶然曾测字问卜,那半明半瞎的算子断说自己要找的故人其实“不出方圆十里,有望九月相逢”,倩衣一面对此说不甚确信甚或质疑,一面又把它当作心愿与寄望,因此当听到老爷与夫人商量着要回陵阳时,心想若如此自己便会错失九月之期,便去向子纯提出在京中多留些时日,只不曾说出留下的真实意图,子纯亦不多过问。这些时日在京中,倩衣几乎走遍了金安城的大街小巷,却没有遇到一个疑似的“故人”。她甚至曾走到宫城之外,望着那巍然隔绝的宫墙想着:“难道该去这里头找吗?”
直到今日在庆平街上听到那一声钟鸣,随之而来的曲折铿锵的曲调,以及云台之上蹁跹跃动的身影,恰如一声惊雷震醒了天地,而将这一幕呈现在她眼前,使她毫无避忌地忆起西淮,想到故人。而天地之间竟是如此安静,尽管她身处的喧闹拥簇的人群中,却已听不清人语,只有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上,那道身影让她感觉无比亲切,她几欲冲上台去,摘下那女子的面纱,一问究竟,可竟不知为何,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将手中的软鞭愈握愈紧。
直到那舞者敛裙施礼,身影离开了她的视线,闪入了帷幔中,倩衣才如梦方醒般急急向云台后头奔去。眼见着那舞者和方才在台上神采飞扬的男子一同上了一辆锦绣雕花的马车,倩衣的眉头不禁一皱,心下竟莫名地生出不快之感,但并不及多想,便加紧脚步跟上去。每一步紧随,都让她的内心更加确信,那车里坐着的可以舞倾京华的女子,便是她的姐姐,那个与她共蒙家难,又相携出逃,经颠沛离乱,以致失散多年的一脉至亲,也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至亲之人。一幕幕安逸的、温馨的、惊疑的、悲痛的、慌乱的、绝望的场景在她的脑海中闪过,令她的心潮随之起伏跌宕,幼时的记忆一经唤起,竟能恍如昨日一般清晰真切。而她只是沉默无声的跟着那辆马车,除了她自己此时没有人能感知到她气息中微微的急促,她的脚步依旧轻盈而平稳,她心中的确信并没有激发她上前去拦车相认的冲动,她似乎更想看看这辆马车将停在哪里。会是哪个官门侯府,重臣名士之居所吗?还是哪个世外高人奇侠隐士之闲阁呢?她暗暗想着,无论这马车停在哪里,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喜悦,同时伴随着无可释怀的沉重。
她这一路思绪纷飞的跟随,竟没有注意自己随着马车过闹市,走花街,已然来到了素日她最鄙弃嫌恶的所在——拥香楼。
一时间彩袖招展,脂粉扑香,莺歌燕语,真是令她始料未及。
只见马车还未停稳,男的女的红的绿的一群便簇拥上来,七嘴八舌唤着:“千舞姑娘回来了!”
“快放脚凳儿!”
“扶姑娘扶下车!”
“千舞姑娘今儿好兴致,回来也好热闹一番啊!”
倩衣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些人乱哄哄的吵嚷了一气,摆了脚凳儿,伸了胳膊,探长脖子,车上的雕花小门儿半晌却不见开,众人便不觉静下来,方听到一个娇声娇气的女孩子的声音:“千舞姐姐累了,今儿无意见客。”
这么一说,便使得人群中几个穿的油光水滑的公子哥儿脸上写满了不称意,口中却说着:“也是想着千舞姑娘临街献舞辛苦了,正该喝几杯甜酒解解乏。”倩衣看着那几副嘴脸,便知是在女人衣袖裙袂间周旋惯了的,每一条笑纹里都透露着虚伪好色之态,平日里见到这号人,倩衣不过报之冷眼哂笑,今日直想跃上前去,把那几头浪荡货色掀翻在地上,抽上一顿狠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