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800米高空往下看,江源地震救援指挥中心就像一张贴在山谷底部的二维码。这张“二维码”由亮蓝、军绿、土红三种色块构成。亮蓝色的是活动板房的屋顶,军绿色的是盖着油布的赈灾物资,土红色的是地面。
“这儿离江源县城7公里,原来是个停车场,南边不到300米就是那个有名的摩崖石刻景点。”直升机驾驶员说,“方圆几十公里,也就这停车场工程队平整一下勉强能用。”
“震的真是太厉害了。”叶明瞻透过耳机附和一句。
进入江源这一路飞过来,整个县城就像是被巨锤砸过一遍,到处屋塌房倒,路毁桥断。更叫人触目惊心的,是这一带的地面:县城里的广场集市,县城周边的农田村庄,县城外围的茂密雨林,全都一个样,地面要么隆起变形,像是被一群巨型土拨鼠拱过;要么赫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仿佛怪物等着吃人的大嘴。
在这片震后废墟上,无数军绿色的“蚂蚁”在忙碌,其中也夹杂着其他颜色的“蚂蚁”。路烂成那样,挖掘机、推土机根本开不进来,也只能靠人清理了。
两分钟后,驾驶员降低高度,把直升机缓缓落向指挥中心左边的空地。
起落架还没完全落到地上,叶明瞻就拎着背包,拽开舱门跳下飞机。
螺旋桨搅乱的空气立刻像无形无色的火舌瞬间席卷过来,地面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视线所及的一切。他有点吃惊,他从没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来过中国最南边的热带雨林。
“叶哥,你可来了!”早就等在那里的沈浩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一股甜得发腻的香水味顿时冲进叶明瞻的鼻子,他的腮帮一下就酸了,可又不好甩开沈浩然。
“快快快,会长都问了好几遍了!”沈浩然拖着他朝斜对面那排活动板房走去。
沈浩然是宫岳的秘书,年纪不到20岁,皮肤比叶明瞻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白。每次闻见他身上的香水味叶明瞻的腮帮子都泛酸。
“沈秘书,你们不待在芙蓉圃搞你们的琴棋书画,跑这儿来掺和什么?”叶明瞻说着,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
沈浩然吊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我不告诉你。这么久不见,你连手都不让人家握!”
叶明瞻在这气温超过40度的地方打了个冷战。
沈浩然“哼”一声,指着最左边那间活动板房,“那是会长的办公室。”说完,扭头跑了。
叶明瞻松了口气,朝那活动板房走去。
活动板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宫岳的声音:“那没用!”
叶明瞻推开门,这屋子有窗户,没空调,挤挤挨挨摆了四张办公桌,桌上堆满文件,搁着七八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两部卫星电话。
宫岳背对着门,正攥着一部卫星电话大发雷霆。
“我说了那不行!”半分钟后,宫岳把电话砸回机座上。
“你上回发这么大的火,还是我往米缸里撒尿那次吧。”叶明瞻说。
宫岳一怔,回过头来,笑了,“明瞻。”
叶明瞻却笑不出来,宫岳明显瘦了一圈,太阳穴两边的青筋都暴出来了,树脂镜片后的眼睛又红又肿,杀气腾腾。
怎么回事?五天前他离开家的时候,还像个要去录电视讲座的国学教授,现在简直活脱脱一个任务失败的恐怖分子。
宫岳今年38岁,可看起来像28,他是四艺研究会YN分会的会长。四艺研究会是社科院的一个下属单位,听说在全国每个省都有分会。他们也不干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整天拿琴棋书画做文章。宫岳是书画鉴定专家,自己也能写能画,平时领着一帮人在YN省社科院分给他们的比公园还漂亮的芙蓉圃里泼墨走朱,抚琴对弈,日子过得跟唐诗宋词似的。
真不知道宫岳领着秘书跑到这震得烂糟糟的江源来干嘛?短短五天就把自己的脸搞得像野兽不说,还发这么大的火。
叶明瞻记忆里宫岳唯一一次发火骂人,是他4岁那年往米缸里撒尿那回。那次,宫岳不光骂了他,还打了他屁股。
“小舅,你现在这张脸,喂猪能把猪吓病,喂马能把马吓惊。”叶明瞻说,“你这是跟谁呀?”
宫岳苦笑一下,绕到办公桌后坐下了,“找把椅子过来听我说。”
叶明瞻拎过一把塑料椅子,坐在他对面,把背包放在地上。
“我交代的东西你都带了?”宫岳问。
“带了。”叶明瞻点点头,“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出差,我还以为哪里又请你去录电视呢。你们怎么会跑到江源来?你还半夜让我……”
“明瞻,你什么也别问,我们有保密条例。”
保密条例?叶明瞻愣了一下,笑起来,“你们一个风花雪月的单位还有保密条例?”
宫岳没回答,从抽屉里拿出三个纸卷和一个小木盒,“你先看看这个。”他把三个纸卷递过来。
叶明瞻只好接过来一个个展开,铺在桌上。
这是三幅没装裱的画,一幅竹子,一幅梅花,一幅高柳鸣蝉,都有笔有墨,画得极好。
“怎么样?”宫岳问。
“老实说,比你画得好。”叶明瞻做个鬼脸。
宫岳眉毛都没动一下,“比你呢?”
“竹子比我画得好。蝉,我和这家伙各有千秋。梅花嘛……”叶明瞻把三幅画重新卷好放在桌上,“小舅,你半夜三更派人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塞进直升机,飞了4个小时赶来这热得跟桑拿房一样的鬼地方,就为了让我帮你看三幅画?就算这些画画得不错,这也太离谱了吧?”
宫岳不接茬,又把那个小木盒推过来,“你再看看这个。”
叶明瞻叹了口气,把画推到一边,拿起木盒。
盒子是紫檀的,散发着淡雅的木香。盒盖没有雕饰,刨得溜光水滑,看外形、大小应该是个印盒。
他打开盒盖,里面果然是枚印章。
印石是上好的鸡血石,一指长,二指宽,没有印纽,三个侧面浮雕着三组图案,分别是:寒梅照水,流云追月,横笛染霜。这三组图案利用了鸡血石“红血”、“灰冻”的天然分布,雕得十分巧妙。
拿其中的“寒梅照水”来说,刻印的人把“红血”雕成一树寒梅,把下面的“灰冻”和夹杂其中的“血点”雕成了清溪和倒映在溪水中的梅花。
要在二指宽的印石侧面雕出这么精细、灵动的图案,这刻印人的手艺,跟那些国宝级雕刻大师有一拼。
印石的第四个侧面光滑平整,什么也没雕。
印文是“临风却月”,只能当闲章压角。这刻印的人也不知怎么想的,没用闲章常用的飘逸、潇洒的字体,却一本正经选了汉官印的字体,下刀雄浑奇肆,气势磅礴。
就着残留的印泥,叶明瞻把印在手掌上按了一下,又翻过来看了一会儿,被彻底搞糊涂了。他把印章放回盒子里,抬头看着宫岳,“小舅……”
“这印怎么样?”
“构思巧,雕工妙,全国的制印名家里能捣鼓出这水平的也是凤毛麟角。”
“把这印给你你要不要?”
“不要。”
“为什么?”
“这是给女人用的。而且,只能给擅长画梅花图的女人用。‘临风却月’一语双关,既是说梅花,也是说人。”
宫岳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一看就明白。”
“我又不傻,这三个侧面的图案是姜夔的《暗香》吧?‘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下一句,美人就出场了。第四个侧面本来应该雕个美人,可这家伙偏不。他不雕不是因为不会,凭他的手艺,西施,臭虫,想雕什么就雕什么。”
“他让第四面空着的意思是:美人正捏着印呢。”
“十足的文艺流氓,调戏妇女的高手。不过,这印没印纽,不好分正反,每次用之前都要先翻过来瞧瞧再盖。他让第四面空着,除了调戏人,也有实用价值。每次盖的时候,只要确保右手大拇指捏在这光滑的一面上,印文就是正的,不用看。”
“没错。”宫岳站起来,朝角落的饮水机走去。
叶明瞻跑过去帮着他拿杯子,放茶叶。然后,两个人各自端着杯茶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了。
宫岳用手指敲着茶杯沿,“明瞻,画画和刻印的是同一个人。”
“哦。”叶明瞻点点头,等着宫岳往下说。
“我现在需要这家伙去执行一项任务。”
“什么任务?”叶明瞻问完就反应过来了,笑着摆摆手,“保密条例。”
“我只能告诉你,这任务关系到几百万人的性命。”
叶明瞻噌一下坐得比钉子还直,两手往桌沿一搭,瞪着宫岳,“这任务是不是和地震救援有关?不然你们也不会上这儿来。”
宫岳没吭声,喝了口茶。
“这人又会画画,又会刻印,是四艺研究会的人吧?是你的下属?”
“嗯。”
“你要下属执行任务,命令他不就得了?”
“要是命令管用,我就不会让你来了。”
“我?!……小舅,你是四艺研究会最大的官,你都使唤不动他,我能干什么?我都不认识这家伙。”
宫岳拿起鸡血石印章,“明瞻,这玩意儿是他专门刻给你的。”
“啊?”
“连印盒都是他自己做的。为了给他弄这种紫檀,我还专门派人跑了趟印度。简直是有病!他每星期至少给我打三次报告,说要见你。”
“这家伙变态吗!”叶明瞻脸上发烧,一把夺过宫岳手里的印章砸向墙角。
“他不光心理变态,还有暴力倾向,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精神病。”宫岳端起茶喝了一口,“他现在就在这里。我要你去见他,说服他执行任务。”
“你把我千里迢迢弄到这儿来就为了让我干这个?对着你的变态手下使美人计?!”
“你就当是友情客串吧。”宫岳面无表情地说。
“小舅!”叶明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地面剧烈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