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妙。
一族王女看着那位王如此想到。
从早上开始,她就一直向接待者申请于面前这位见面。但一直被「王正处理政务」这种理由推辞。
这是对待使节的态度么?正思考着人类是否完全不将精灵放在眼里时,许可下来了,接下来她就被带到这间房间。
怎么说呢...这里有一种奇特的...微妙感。从地毯到桌椅,确实算得上精品但远达不到侍奉君王的规格。
还有一旁柜子杂乱罗列的酒瓶,以及底下挤压的报刊杂志。就算只是房间内不起眼的一角,负责这里的侍者就算被严厉呵斥甚至遭到免职也不为过。
再来就是在这个房间弥漫的酒的香气。馥郁、浓厚、清冽,各种性质不同的香味经过某种调和,和谐的组合在一起。即便是不喜欢酒的菲尔对这种气味也不排斥,倒不如说有些沉浸其中。
啊,不行,不行。果然酒精不是什么好东西
菲尔闭紧双眼,轻轻晃头以让自己清醒。
这里的主人正缩在或许是这间房子里价值最高的柔软靠椅里,拿着酒瓶,涣散的视线投向自己,看样子并没有在意自己刚才的失态。
那真的是昨天见到的那个王么?
那个能让人一眼望上去产生「这就是王」的想法的那位,和现在的这人,气质之差已经能让人无视完全相同的容貌了。
难道是双生子?或是替身?
一阵沉默后。
“呃...那个...你是...”
国王陛下皱眉,手指抵着眉心,似乎在努力思考。这种完全不像是故意的表情是最可恶的吧。
王女无视她傲慢的态度,俯身行礼。
“克塔斯菲尔(Catastrophe),陛下。”
“啊...那..菲尔..可以吗。”
“........”
“那菲尔,来这里有什么事?”
又一阵沉默后,菲尔轻叹一口气。
“在这之前,恕我逾越,陛下是患病了么?抑或是中了某种诅咒?如果是这样,精灵族可以赠予您秘药。”
“任何人都得有一两样嗜好品,还有一个可以彻底放松的场所和时间。”
“请移步。”
“交涉的事由专门的外交官负责,你找错人了。”
王强行打断菲尔的话,平静却不允许反驳,宛如暴君般宣言话题就此为止。
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呢?如此想的暗精灵再度做出发言。
“恕我直言,御身象征的是一国的仪容,作为子民道标的您无论何时何地都应做出不愧其名的举止。”
“喂喂喂,饶了我吧。一把年纪了还要被小鬼教训。一句话居然可以勾起我好几个心理阴影,某种程度来说你还真厉害。”
亚瑟仰头饮尽瓶中金黄的液体,心满意足的呼出一口气。
“工作后的一瓶简直太赞了。”
菲尔忍住吐槽她计量单位的欲望,默默的看着她从一旁的柜子里重新拿出一瓶和一只高脚杯。与之前不同的是,瓶子里装的是鲜红如血的酒。
“您还打算喝么?”
“通常的话,外头的丫头已经冲进来阻止我了。但现在是会谈中吧?不好意思了,虽然我不打算跟你讨论任何事还是请你留下来再陪我一会儿。”
亚瑟脸上浮现出赚到了的笑容,一面炫耀般的摇晃手里的酒瓶。
这人到底有多自我啊。以为世界是以她为中心转的吗?
她与菲尔认知中王应有的姿态处于两个极端。无拘无束宛如一匹闹腾的野马——简单来说就是只会让臣下与民众头疼的王。
在红酒醒酒的这段时间里,亚瑟随手取出一只精致的长烟杆,熟练的放上烟草点燃。
“嗯——这样下去也很尴尬呢。说点啥吧。精灵族的睡前故事怎么样?”
“告辞。”
“等等,等等。真是的,也太开不起玩笑了吧。”
若说出那等挑衅话语的不是一国之君,自己早已诉诸武力。菲尔现在将此刻的想法用眼神传达给亚瑟。
“喂喂喂,别摆出一幅吓人的脸啊。难得有这么漂亮的脸蛋,真浪费。”
亚瑟走到菲儿面前一脸严肃的盯着菲儿不放。气氛突然一转,菲尔感知到了某种东西。
假设一个地位高于你的贵族邀请你去参加他举办的晚宴,在华丽的宴会厅中,不自觉的就会认为站在舞台聚光灯中央的对方散发着莫名的令人敬畏的气氛,就像现在的亚瑟。
场合的严肃感、对方的优越感、自身的自卑感,这些东西作为要素构成了「气场」。而要是将贵族换成乞丐,宫殿换为贫民窟,高级的餐食变为发霉的面包,对方就毫无气场可言。
但是不一样,菲尔确信她感受到的东西与「气场」有着某种决定性的不同,不是那种简单浅显的东西。
哪怕身着褴褛,哪怕是在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她,亚瑟王依旧可让人不由自主的膜拜。与外表无关、与身份无关、与气质无关、与才能无关,那是只有极少数被选中者才能拥有的,无法被污染的无暇光辉,无数年来不断被行吟诗人反复传述的,王的威光。
已经无法呼吸了,唯一支撑她站在无可指摘的国王(The blameless King)面前的只有尊严。现在的菲尔是暗精灵的王女整个精灵族的代言人,种的意志,种的尊严让她不得向异族的王膜拜,即便对方是真正的王之器,这种失态也决不被允许!
就在菲尔准备强行切断自己意识之时,亚瑟蹲下,让自己的视线和她保持一致。在菲尔理解这一行动意义前,亚瑟向菲尔的脸颊伸出手。
“噗...唔唔唔唔唔!(您、您这是在干什么?)”
菲尔的嘴被她强行从直线捏成月牙。亚瑟还不满足于此,但把玩了一会她精致的脸蛋后还是笑着放开了手。
“啊哈哈哈,什么嘛,你也是能笑的嘛。嗯嗯,不错不错,记住这种感觉,别像那个臭小鬼一样成天皱着一张臭脸。会长皱纹的哦。”
说完还像抚摩小动物一样摸着菲尔德脑袋。
对方作出的一系列动作让菲尔羞愧得仿佛脸要烧起来。
这人为什么种能做出这种超乎常理的事啊。
但是...为什么...如此熟悉。
啊啊,这是----
感受着从对方的手传来的温度,记忆的碎片那这微不足道的举动悄然唤起
碧绿的古树,湛蓝的天空
遥远的记忆
即便一切早已支离破碎
即便一切早已被吞噬殆尽
但这个身体依然记得,「她」依然记得
令人痛心的温暖
「那个女孩」宁愿自己的一切被吞噬(devour)也要守护、即使是死也不会放手的东西,家人,以及由其构成的整个「种」。
“请、请不要这样!”
菲尔失态的挥开亚瑟的手,颤抖着退到墙角,慢慢的坐下。大口的呼吸了几口后,菲尔重新站起来,整理仪容后带着和之前别无二致的平静走到亚瑟面前。
“失礼了。”
“「一个人在生活上或财产上遭了大难还可能不为所动,但有时有一种神秘可怕的打击,打在人的心上,却能使人一蹶不振」(注:出自《悲惨世界》)”
“?”
“某本书上,我钟意的一段话。如果让你回忆起不好的过去,我向你道歉。”
她回到书桌,往杯中倒酒,轻轻抿一口。
“不,这绝不是什么不好的回忆。”
“想哭的时候就哭,这是孩童的权利。”
“我并非是孩童。”
这么反驳了,但这无力的辩解只要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化解。亚瑟提了出来。
“几岁?”
“十................二。”
二字小到几乎听不出。但确确实实传到亚瑟的耳里。
“那不就是小孩吗?”
“我是王女。”
“处于幼年期的王女。”
如果这是一场辩论赛,亚瑟只要紧紧抓着年龄不放就立于不败之地。而事实上她也是如此做的。
“王族必须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种族和子民,这一点不会因为年龄这种无关紧要的理由而变化。我尽管尚处年幼,但依旧背负着与「王族」相衬的责任与使命,请不要小看我。”
“你啊……是会过劳死的那类呢……是啊,让我想想……”
对于她的回答亚瑟没有急忙作出回应。沉默的看着杯中盛放的如血般深红的液体。
“我呢,对王并没兴趣。但某天,一群人围过来,自顾自的对我说「你就是我等的王」,开什么玩笑,那时我只有八岁啊。”
菲尔同意的点下头,但这份认可给予的并不是亚瑟而是那些找到她并对其培养的人。
她是货真价实的王,是诞生之时就注定要成为王的人物,刚才菲尔已经确定了这一点。命运并不会因为亚瑟否定王而偏移。
“以那一天为分界线,我的日常像是一块脆落的镜子碰上大锤,被砸得支离破碎。漫画.....动漫......游戏,这类东西对我而言完全就是遥远的回忆。”
菲尔并不明白亚瑟口中的漫画和动漫是什么东西,但猜出了它们能带给人暂时欢乐让人沉醉其中,也明白了亚瑟想说什么。
她失去了童年。
更准确的说是失去了普通孩童可以得到的快乐。然而牺牲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不付出就获取的好事,很可惜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如果说牺牲快乐可以换取子民的幸福,那种东西应该毫无犹豫的祭献掉。
“可悲的是,当我彻底掌握王权之时,我对那些东西完全失去了兴趣。剩下的只有烟和这个能让我短暂的回忆起「欢乐」这种东西。这里一屋子的名贵烟酒都是「王权」回馈我的。但…唔嗯?...但那又怎么样?就算喝到天亮,我拿到手的只有名为空虚的情感而已。”
她笑着举起杯子放在天空下,透过窗外的阳光欣赏美酒鲜艳的色彩。
“呐,不觉得像是祭品么?幼时本被应许的欢乐被名叫「王」的怪物全——部吞噬。责任?使命?开什么玩笑。”
“那那些将您推向王族的臣下呢?”
由于亚瑟被对着她,她的表情菲尔不得而知。要是亚瑟王将她的怒火宣泄到他们身上,那........
“自说自话把那种东西推在我身上,推我上祭坛的那群混蛋——”
亚瑟把酒杯狠狠砸向地面,碎裂的玻璃和鲜红的液体在空中交织起舞。
她转过身对菲尔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一个不剩的,被我狠狠的用铁棍揍了一顿!以训练的名义呐。”
“哈啊?”
亚瑟拉起目瞪口呆的菲尔走向房门。
“怎、怎么了?”
“反正事办完了,去逛街啦,逛街。一个人去很奇怪吧?所以就来陪我啦。”
“诶?欸欸?”
“先去买酒,这里的酒我都喝到想吐了。听说居酒屋最近推出了夏季特供的限定啤酒,再不去就晚了。”
“等,等等!请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