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满,
我想我大限将至,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给你回过信。我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等安定下来能收到你的来信时,我已全盲。
我很抱歉一直以来没有给你回信。说实话,你近些年来给我写的信,我都有好好收着,却都不曾看过。
我一直一人独处,在这片区域,看得懂华文的人是少之又少。我又不愿与人过于亲密往来,这你是知道的,自然是无法读到你写给我的信。
我挺喜欢这地方的,安静平和的很,只是有时候,就连白日里也沉寂的显得荒凉孑孓。
我虽看不到信的内容,但是我却知道,只要这信不断,他就还在。
因为你答应过我,会照看好他们两口子,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一定会替我办成,我所办不到的事情。
今天,用盲文给你回一封信,若你收到,特意找人翻译也罢,无视也罢,我注定都是要写这封信的。
不论你是否愿意看着封信的内容,作为我为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之物,作为我最后对整个荒唐人生的念想回望,都是要写的。
很久很久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
在我失明之前,或许我曾经真心的爱过一个人。但是我却并不明了,那究竟是爱,还只是几乎于病态的依赖。
想想,其实差不多也就十来年的光阴。在整个为期不长的学业生涯中,他在我的人生下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到后来国内大乱,我被逼出国躲避国内的纷乱时,我也没有搞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或者我苦苦地,到底在哀求着,渴望些什么?
爱么?我不知道;恨么?没有爱有哪里来的恨。
话倒是说得好的。
我们仍旧事没有能够永远在一起。挡在我面前的不仅是因为世俗的狭隘目光,也是因为我们缘分未到。
我曾经帮助过他。
我们互助过,也算是两清。
说来好笑,不过是帮他俘获了一个女孩的芳心。
其实,那女孩本就心属于他,只是他一直不为所动。他说,我可能是世上最好的人。
到底,不过是可能罢了。
他说,为了报答我让他开窍,可以把他力所能及一切都给我,除了那个女孩。
我淡笑不语,只当他这玩笑话不曾说过。如果可以的话,或许我想要的,只是他的真心。
他笑容里的那份真,得不到,远远地看着也很心安。
我回他说,好啊,那等你们喜结连理的那一天,你亲自把我推去婚礼现场。只可惜,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够亲眼看着他们真的走到一起。
我的腿残废已久,他怕也是急着吻新娘,嫌麻烦不愿意来助我了吧。
那个女孩温婉安静,是个好孩子。但是我对不起她。我没法子,对她撒了谎,却没有办法对自己撒谎。
之前帝都闹运动的时候我很庆幸她在,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在我自顾不暇无能为力的时候,她都能够替我陪伴在侧,安抚他,温暖他。
你可能觉得我自私,觉得我偏激。是的,也许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事实上,我从未否定过。
我总是淡笑着,无论是真的高兴或者难过,我从来不发怒,不流泪。
他说,那是他喜欢的笑容,让他在这浮躁混乱的生活中感到一丝安定。他漂泊荒凉十余载,难免也想要安定下来。
可是,那样的笑容里,又怎会寻得到所谓的真。
我戴着面具太久太久,以至于到后来习惯了,无所谓了,融为一体了。
他会一直在我身边,有他在,他一定不会让我流一滴眼泪。可是后来,当他失意的时候,却说他最讨厌我的笑容。
他早已忘却当年所说的话,而我无他法,只将海誓山盟作戏言。
我无奈,怔怔在原地只能哑然。
我的心情你绝不懂,你的情感与我不同。
我劝他的时候,对他发过誓。他兴高采烈的展颜欢笑之时,我必定悲痛万分的痛哭流涕。
只可惜到后来,我却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疾病带走的不只是我人生的风景,也带走了那些意义上的痛悲。
阿满,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自己还能回去,看你们一眼。远远的,就一眼。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被众人唾弃,经历过了,其实也不然。其他的也没有什么,最主要的还是孤身一人的时候,较为孤寂忧愁罢了。
我并非找不到他,相反,我时时刻刻都知道他在哪。
可,我却没有那个胆量。
你也许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回去,我其实无言以对。为什么呢?其实不为什么。没有任何的缘由,去做任何的解释,我就是回不去。
不仅是那段时光,我们都变了很多,你知道的。
你长大了,明白了你对他的心意,而我身体一日日的衰竭下去,脑子也渐渐糊涂了,很多事情记不清明,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不愿意再去想了。
此次我再次和你通信,说明我的心理病情可能有些好转了吧。人生在世,总要接受一些现实。
我是学医,到头来历经万般苦难,到底是功成名就。
每日求医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挤破头到处疏通关系,希望踏进我的门槛。可事实上这里并无门槛可以踏破。
就当我是自吹自擂。我没对这世界做出什么具有重大的贡献,终究也只是满足了部分人的自私自利。我担不起那些名誉,却又无法舍弃。
在舆论面前我保持沉默,记不确认,也不否定。
我很感谢他们不嫌弃我的缺陷,如此信任我的医术,但我时常想,命活的那么长,不是活的愈发荒唐,就是活的愈发迷惘。
我早已阅遍繁华,历经沧桑,心慵意倦。曾经的金迷纸醉,杯酌换盏于我而言都已烟消云散。
到头来,我还是虚度年华,空有一身疲惫,什么都挽留不住。
阿满,记住,你若是遇上对的人,就抓紧时间和机会。
千万别忘了,你若是真的爱他,说爱他的时候,一定要将他放在心上。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好交代的,也没有什么可以留念的,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私欲,提起旧笔,打发打发心中的苦闷而已。
我说过了吧,我现在越来越糊涂了,时常想不起旧事,总是望着那株广寒宫发呆,一愣就是一整天。
若不是教晨提醒,我怕是会把自己活活饿死。
你莫要笑我傻。
早些年还在国内的时候你日日缠着我要听那些陈年往事,我不愿意旧事重提。如今,我打算将自己的日记和信一起寄给你。
你公开也罢,私藏也罢,这是只是我的一点私心,只希望百年之后,这偌大的世上还能够有人能够依稀隐约回忆起曾经有一位痴人,在久久的苦等。
我有点口不择言了。你莫要怪,人老了,难免有些啰嗦唠叨。
苦等那个人,再次回到自己身边,描述自己所看到的,那片天海。
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再写信给我了。就当这世上只是多了一个说书人,用笔录的形式,给你讲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罢了。
而从今往后,这个人也不过是要化作一抔黄土随风而消散,归于天地。
不管此人一生有多少的荣耀财富,家财万贯声名鹤立到头来也是个乞丐一个下场。
还记得小时候哭娘的时候唱的丧歌么。
一堆蜡烛三支香,两手空空见阎王;三千白银一碗汤,爱恨情仇皆遗忘。
调子我也记不太清了。我走的时候,也不知道会不会哭我,为我唱这首送行歌。
这封信,只当是我,最后与你的谈心。
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