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刚过,来拿货补货的客人就陆续上门了,二婶殷勤在一旁帮忙在货架上找码数,还兴致勃勃地跟来客地推销哪件衣服好看。
老板娘李敏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二婶那蹩脚的推销可能会适得其反,从货架底层抽出几件胶袋包装好的冬衣,给来客递过去。
张旗看了一眼胶袋上的标志,是阿玛尼(Armani)A/J系列的黑色羽绒服。
05年,东海省沿海依旧是外国服装品牌最重要的代工基地。原材料采购、劳动力成本的低廉,以及毗邻港岛的地理优势,大量的OEM、FOB订单,养活了东海省内数以千计的服装加工厂和数以万计的工人。一直到07年上半年,仅海州市就存在超过两千家大大小小的服装外贸加工工厂。
但即使是国内服装加工工厂发展到鼎盛之时,也甚少有企业能收到各大品牌的高端服装加工订单。
A/J系列的休闲服装,基本上是国内服装加工企业能从阿玛尼品牌商接到的最高级别的订单了,更多的是A/X系列的低端产品线。
而到了2017年,张旗更清楚地知道,整个东海省只凭借外贸加工订单存活下来的加工厂,几乎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了,就连A/X系列这种低端产品线,都已经转移到了人力成本更便宜的内陆,甚至越南、老挝等周边国家。
而在2005年的现在,张旗相信老板娘李敏手中拿的,应该还是出自原工厂的外贸原单。
这间批发店是两间店铺打通的,建筑面积是四十多平方,但据张旗目测,实际面积还要拦腰打个折扣。
店铺四面除了玻璃一侧,全都安装了挂衣架,中间则摆了张大长桌,上面堆着红的、黑的、灰的各种杂款针织衫。因为空了一幕玻璃墙,所以即使长桌占据了大片的空间,两边过道也只有单人窄,却并没有让人产生过分逼仄的不适。
张旗抬手捡了两件长桌上的针织衫,看了下唛头和洗水唛,是美国一个小品牌原单。
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身处真实的世界是毋庸置疑的。
张旗心里一团乱,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回到十二年前,记忆中的许多人和事都变得模糊而混乱,感情上的剧变更让他手足无措。
“让让,小旗……”李敏手上拎着件羽绒服,抬眼看到张旗脸上青灰的颜色,关心地问道:“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生病了?”
张旗看着李敏近在咫尺的玉脸,心里多少感觉有些别扭,含混地说道:“没有,可能刚才睡着的时候姿势不对,脖子有点疼。”说着讪笑着扭了两下脖子,避开她的目光,拿着手上的针织衫一提一挽,熟练地叠放在长桌上。
李敏身材高挑,上身穿着蕾丝拼接的雪纺白衬衫,腰间扎着手指宽的牛皮带,再加上黑色的高腰A字半身裙,愈发衬托出腰肢的纤细。齐肩的亚麻色短发,柔密富有光泽,精致无暇的容颜即使放在张旗挑剔的眼里,也有着夺人心魄的美丽。
张旗这才想起来这个在记忆深处已经模糊的老板娘是个何等美丽的女人,而当年十七岁时的自己,又是何等的青涩无知,对爱情的执着幻想,让他完全忽视了身边这个成熟艳丽的女人。
十七岁时的自己,好像还沉浸在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网恋中无法自拔吧?
李敏拎着羽绒服侧身挤过去,背臀处传来惊人的软弹触感,闻着淡淡的香水味,张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嗓子眼有点干涩。
“大码呢,明明记得还有一件的……”李敏收裙蹲在那里,在底层的货架上翻找码数,秀发撇在一边,只露出一截白瓷似的颈脖子,似乎眼睛看着,就能感受到异常的细腻之感。
“小旗,你去仓库找下这个大码,再配多一套过来。”李敏回头见张旗盯着自己,却并没有想到眼前少年对她的美丽藏着的复杂感情,站起来说道:“还有Caroll的那款绣花上衣也配齐码过来。”
“Caroll?“张旗有点傻眼。在张旗的记忆里,李敏店里经营的都是工厂扫回来的原单、尾单服装,而且印象中好像店里很少有日韩单的尾货。Caroll这个品牌他有点印象,但绝不可能是国际知名的一二线品牌,应该是欧洲某个国家的小众品牌。
但这还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他现在压根不记得店里的衣服都有哪些,放在哪里,更不知道她说的Caroll的绣花上衣是哪件。
“怎么像丢了魂似的,还没睡醒啊?”李敏见他直愣愣地杵在那里,美眸含笑问道。
“啊,没有……小,小倩哪去了?”张旗想起来此时店里应该还有另外个帮忙理货的小妹,不记得姓什么了,只记得应该是叫小倩。他打算悄悄找她问下。
“她今天休假啊,不记得了?明天才回来上班。”李敏有些诧异,此时她当然不知道张旗身体里的灵魂,早已不是那个腼腆害羞的的少年了。
“哦,哦,呵呵,睡糊涂了。”
李敏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的眼神没有躲闪,反而直勾勾地看着她,心想什么时候这小子这么死皮赖脸了,拿着手上的衣服胶袋在他头上拍了一记,笑着说:“赶紧去,客人还等着。”
“仓库钥匙呢?在你那吗?”
“没呢,在抽屉里。”李敏说着推了他一把,笑骂道:“行了,快点去,别杵在这里,让客人过过。”
张旗打开抽屉,拿起仓库的钥匙,顺手推了下桌上的鼠标,游鱼的屏保一闪,点开桌面右下角的电脑日历——2005年7月19日!
才来店里工作一个多星期?记忆的闸笼仿佛一下子打开,张旗突然想起来,就在自己到店里工作不到半个月,就发生了朱达明和市场管理处的激烈矛盾,最终导致了朱达明的悲惨命运。而且几乎就在差不多的时间段,就在世黎服装城斜对面的家具城门口,发生了一起三死六伤的恶性0交通事故。
张旗拿了几个装货的黑色塑料袋,桌上放着一台边角掉了漆的手机,是二叔给他的旧的索爱直板手机——一切都与记忆里的细节一模一样。
张旗将钥匙和手机塞进裤兜里,临出门时,李敏拿了一件有瑕疵的白色绣花上衣给他,让他带到仓库里去,张旗接过来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件Caroll绣花上衣,看洗水唛上的标识,法国的一个女装品牌。
商场里虽然没有安装中央空调,但每家店铺都装有独立的空调,从过道里一路走来时还觉得阴凉,一出商场大门,炙人的热浪就迎面扑来,七月正是海州市最热的季节。
世黎服装城所在是南晟大厦的一至三层裙楼,楼上是二十六层的商住两用楼。大厦左近被长长的围墙拦住,看不到高层楼宇,张旗记得那里面是一个驾校的练车场,右边则是南晟二期附属楼,整栋都被租给了瑞康体检集团。
张旗站在商场门前遮阳檐下,街上行人车辆都很少,商场门口也只有三三两两提着黑色袋子拿货的客人进出。荃山湾直达港岛的口岸要到2007年底才会开通,此时的滨海大道还没有后世时的繁忙景象。
隔街对面就是荃山区第三工业区,随着海州市产业结构的调整和升级,自2003年以来,由海州市六区政府牵头、行业协会和分行业龙头带领,海州一大批高污染、高能耗、低附加产值的产业都相继外迁出市区,转移到周边欠发达市县。
荃山区第一至第五工业区就集中在荃山脚下这一带两千亩地。污染企业外迁后,许多厂房就空了下来,有些厂房改成修车厂或者大型的家具城,有些厂房就用隔断分隔开来,以极廉价的租金租给附近中小企业当仓库使用。
李敏的仓库就在对面第三工业区的一个厂房隔间。
空气沉闷,热浪鼓鼓而来,远处的花树看起来就有着扭曲似的氤氲。混乱的记忆和久睡的疲乏,虚弱的身体抗不住炎热,额头汗水直流,张旗埋头进了旁边的便利店,搜了下裤兜,还有20多元零钱,买了包十元的硬经典双喜和打火机,走出来蹲在马路牙子上。
茂密的沿街榕树挡住了炎炎夏日,却挡不住迎面拂来的热浪。
张旗敞开衣领,抽出一根烟闻了闻,他记得十七岁时的自己,还是个极度讨厌烟味的中二少年,谁能想到几年后,自己就变成了一个每天两三包烟的老烟枪?
张旗正打算把烟点上,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喂,借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