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桂芝得病之后，金国泰总是躲在门外偷偷的流眼泪，数他和老人得感情深，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毫不掩饰内心深处的伤痛，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都哭肿了。他说：“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把我们兄弟姐妹养大成人，历尽千辛万苦，老了还得一个怪病，让他受苦，上天真是不公平，居然和棱镜门监听器串通一气，好歹不分，变得阳奉阴违了。”
张英站在金国泰身边，低着头低声说道：“你别把眼睛抹得通红，娘看见不更难受吗？”她也没把持住自己的眼泪，左一把右一把的擦。
屋里传来金国强的声音，他说：“娘，您得跟我们去治病，从小我就没爹，我不能再没有您。”然后握住母亲的手哭起来。
金国泰夫妇抹干眼泪走进来，站在他们后面，望着可怜的母亲。
幺儿子是平头老百姓的宝贝疙瘩。他的眼泪把将要死去的心浇苏醒过来了。老人望着他，嘴唇颤抖得厉害，眼角滚出透明的泪珠，吃力的侧过身，伸出另一只手，四只手紧紧的扣在一起，异常凄切的说道：“幺儿子啊，娘不死，娘和你们去治病。”
孝顺和读多少书，有多少钱，是匪是官，说哪国话，吃哪国饭，留过洋，还是窝在赤北空山没出过远门，一点关系都没有。孝顺的人就是孝顺，不孝顺的人就是不孝顺。孝顺的人心地必定慈善，仁厚，为人坦荡真诚，懂得敬重人，为之为教养；不孝顺的人心如铁石，多半狡辩，为人阴险，谎话连天，阳奉阴违，十有八九是个窃听器，这样的人要是进入棱镜门，一定是个吕大头，先天那点善良，也要糟蹋尽。自改革开放以来赤北空山对孝顺的诠释五花八门，总归一句话：“命没有钞票重要，人没有房子亲热，学什么都没有上娱乐频道招摇，留守老头子老太婆守望的不是希望，而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孝顺的男人可以为夫，孝顺的女人可以为妻。而赵桂芝是一个村妇，识字不多，说不来大道理，讲不出名言金句，但是，她要孩子们像黄牛一样热爱劳动，像水牛一样忠诚，像大山一样朴实，像蜡烛一样无声；她心疼孩子们，孩子们学着心疼她，她敬畏孩子们的选择，孩子们回敬她的智慧和美德。可是，赵桂芝从不放纵孩子们，该骂的时候她敢张口，该打的时候她使得出劲，眼睛宛如棱镜门窃听器，随时随地注视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只要苗头不对，思想开小差，她就空投轰炸。她说：
“赤北空山腌制腊肉，趁其没变质、变味、发霉、发臭，就要加紧管理，一旦变质、变味、发霉、发臭，长蛆，就臭肉远扬了。”
“臭名远扬”也是从赤北空山流传出来的。
赵桂芝除了有一颗善良的心，还有一张干净的嘴。在孩子们面前不胡说八道，在世人面前不指手画脚，她总是那么智慧，仁慈，正直，果敢，爽朗，沉着，不偏袒，包庇，放纵，随意，偷偷摸摸；她做得多说得少，用实际行动带领孩子们在赤北空山田间地头劳动，要他们一心一意和周边人交往；从不弄一个棱镜门研究邻居家孩子学习，从不安装窃听器偷看别人家新媳妇洗澡；她赶孩子们下地劳动就像赶牛羊上山一样准时。她说，“勤劳让孩子们变得富有，孩子们从劳动中懂得孝道。”如今，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也就是太阳要下山了，要把最后一束光和热献给孩子们。她意味深长的说道：
“孩子们，我的病我很清楚。我是不会跟你们走，我哪儿也不去。到大城市就好了么？做个手术就不死了吗？莫得那么简单，也不是那么回事。你们最好不要折腾我。如果在手术台上下不来，我们马上就别过来了，我到死还遭一回罪，你们还为我握一手汗，何必呢？如果回到老屋里（赤北空山金家），我们心胸都放宽敞些，想简单些，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顺其自然，幸许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给我们说话的机会；要是多活一天半月呢，那就赚了，说明我们母子缘分不浅。过年的时候，你们把小辈给我带回来看看，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孩子们，我都九十岁了，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折腾呢？肚子里的东西都朽了，医院还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你们在外面走，懂得比我多，咋还不晓得人早晚要谢幕呢？只是我们每个人结束的方式各不相同罢了，只是你们的良心不甘罢了，那又怎么样呢？放手才是自然，解脱才是自由，要想我不痛苦，最好的医治就是放松心情。”
“娘。”金国安叫道。想说一些转院医治的理由，老人却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
“你们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是不是害怕别人说闲话？什么孩子一大屋，又都有钱，不给老人治病，养了一群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是不是？言论者不受罪，遭罪的是谁呢？
你们的母亲！
不要为了面子，为了所谓的尽孝道，让你们母亲做不愿意做的事。逼迫难道不是一种犯罪吗？上手术台不是幸福，也不是荣幸，更显现不出儿女能耐，而是让爱你疼你们的亲人临死前受酷刑。你们仔细想一想，一个人心里都得了绝症，还有医治的必要吗？最好的治疗就是让她自由，让她开心，让她做她还能做的事，让她回到大自然去，变为一把泥土，犒劳一颗小草，这才是孝顺。
孩子们，你们不要耷拉着脑袋，你们不欠我，我也没有抱怨你们，而是我活到今天该结束了。请不要让我死皮赖脸的留在你们身边好不好？你们的行为对我最大的伤害，对你们也是无形的煎熬，不要违背自然科学。如果我死在手术台上，你们尽到了职责呢，还是尽到了义务？良心就安稳了吗？我想不会！你们会更加难过，更加痛苦。因为最后一面我们给了独自承受。当然，你们可以生拉活扯把我推上手术台，安慰你们的良心去。不过，早了一点，我还没有闭上眼睛，不得让你们得逞；当我不知人事的时候，你们完全可以把我抬上去，那时候随便你们处置。”
说完，老人两唇紧紧的闭在一起，眼睛也紧紧的合上了，沉积在放她一马的无限希望里。
“娘，”金国富来到母亲面前，轻轻说道，“您得相信现代科学。”
老人突然睁开眼睛，扫了大家一眼，回道：“不管啥子科学，多伟大的人都得走。越是科学发达，我们越不能胡作非为，异想天开。今天，我也给你们说句掏心窝子话，前几年，我还给牛水灵买过窃听器，准备在家里开一个棱镜门，偷视你们在外务不务正业，当时真没有估计你们的感受，也没有思考该与不该，只是一门心思想你们好。后来，我才知道高科技产品即阴暗又潮湿，还十分卑微，能拯救你们的也只有党。孩子们，‘没有三年不漏的茅草屋’。你们活在高科技时代，既要顺从天理，也要顺从潮流，但是，一定不要欲所欲为，当别人是傻子。整不好，就像棱镜门一样，一败涂地，颜面尽失，走出去，谁还信任你们呢？
我要见阎王爷去，道路宽广笔直，科学在它的面前是渺小的、荒诞的、幼稚的，不足挂齿。当然，科学让世界繁荣，让吕大头、牛水灵等人私欲。但是，它保不住青春，留不住时间，也不能代替坏思想。所以，你们不要做无谓的抗争，自然生死就是自由，就是幸福。我看到你们，看到这片土地的好，只有感激，无一遗憾-----。”
老人转过身，脸朝北墙，不再看孩子们，用结束语说道：
“这个病，就是让我离开的理由。到阎王殿报到，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一屋人看着这个老人，为她的病痛使不出一点点力气，帮不上一点点忙。他们的努力，他们身缠万贯，他们学富五车，他们财大气粗，在这一刻一无是处，毫无起色，就连那高高在上的高科技窃听器，也只有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