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陈建民把当前形势和厂里的现状向全厂的干部作了郑重交待。他说：“现在，全国的改革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一部分国营企业已经倒闭了，他们厂里的工人成了下岗工人。过去，我们谁不羡慕人家？因为人家捧的是铁饭碗，我们吃的只是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东西，我们厂的女职工都抢着要嫁人家国营企业的老公，为啥？就是因为生活上有保障嘛。可现在怎么样？铁饭碗没有了，大锅饭也吃不成了！这种形势告诉我们，我们就是要做改革的弄潮儿，不能跟在后面等、靠、要！我和倪书记曾经到局里去过，找局领导想办法、要产品，可人家怎么说？局里拿不出产品，你们自己想办法去，这就是局里的答复。时间不等人，如果我们厂不改变现状，就会被历史淘汰。《国际歌》里唱道：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只有靠我们自己！上级部门是没有产品给我们的，机会只有我们自己创造。眼前，大家一方面在现有的基础上抓好生产，另一方面要积极地开拓市场，这是唯一出路。”
他当场布置工作：郭卫海副厂长全面负责厂里的生产，周世吉协助郭副厂长工作，并负责外协和业务员的统筹工作。他把在场的人一一作了安排，唯独没有安排他自己的工作。第二天，他人就失踪了，谁都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甚至连支部书记倪红霞都不知道。
这几天，厂里开始传得沸沸扬扬的，说陈建民抛下他们不管了，自己跑到他的老朋友那里去当副厂长了。传的事情就像真的一样。这段时间，人心涣散，大家都不想着干生产，连倪红霞苦口婆心地做工作都没有用。有的人开始自寻出路了，托东家托西家要跳槽。这一下真的把倪红霞急坏了。她拼命地打电话，找陈建民，可哪里有他的踪影？他好像石沉大海、从此杳无音信了。
陈建民究竟去了哪里？原来他这几天跑到乡下他舅舅家里去了。
陈建民的舅舅家住在南方靠海边的一个小镇里。那里改革开放早，离海外又近，信息多。而且，舅舅早在五年前就自己开厂，当上了老板，生产上搞得红红火火，经济效益不错。当时，陈建民给舅舅写了封信，告诉他厂里的情况。舅舅给他回信，说他们那里许多人都开了厂，有五花八门的产品，让他赶紧到他那里去看看，一方面也可以开开眼界。陈建民读了舅舅的回信，立即动了心，因为八字还没有一撇，所以他谁都没有告诉，甚至连局里都没有说，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乡下。
到了舅舅那儿，他真是大开了眼界。舅舅带着他一家厂一家厂的参观，都看得他眼花缭乱的。舅舅又带着他到小商品市场逛了逛，这一逛不要紧，真把他逛出个奇想来。
他问道：“舅舅，你们办厂，资金是从哪里来的？”
舅舅见他问的问题很幼稚，又不敢取笑他，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银行贷款啦！”
“银行贷款要算利息的。”
“对啊，就是要算利息的嘛。”
陈建民说：“我们厂从来没有向银行贷过款，如果缺资金，就向局里借。”
舅舅说：“那是因为你们不用流动资金。如果自己搞产品，固定资产投资、购买原材料、支付劳动力报酬，这些都需要资金，不贷款才怪！”
陈建民问舅舅：“舅舅，如果我们厂要搞产品，您看搞什么产品才能在市场中站住脚？”
舅舅考虑了一下，说：“依我看，还是搞些轻工业产品，比如造纸业，投资比较少。哎，建民，不如你到我这儿来，帮我管管企业，我看你搞企业管理还行，是这块材料。”
陈建民说：“不行的，舅舅。”
舅舅说：“为什么不行呢？你现在拿多少薪酬？”
陈建民说：“不满舅舅您说，我现在一个月拿一百块钱。”
舅舅说：“当厂长才拿这么点？我给你一个月一千块，怎么样？是你原来的十倍了。”
陈建民说：“舅舅，至少现在还不行，这件事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如果将来我走投无路了，我一定来投奔舅舅。”
陈建民暗暗庆幸自己这一趟没有白跑。现在最主要的是选择产品问题了。他已经看中一个产品，只等回去以后和局里领导商量了。
等到他兴冲冲地赶到厂里一看，傻眼了！厂里已经停产三天，工人们都在闲聊，倪红霞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一切都乱套了！
他找到郭卫海，想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等他开口，郭卫海先发问了：
“陈建民，这几天你都去了哪里？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他平时一口一个“陈厂长”，今天是直呼其名，而且口气还很硬。
“郭卫海，我正想问你呢，这几天厂里到底发生了啥事？工人们为啥都不干活呢？”
郭卫海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陈建民气愤地说：“我去了哪里你管得着吗？现在你还没有资格来问我！”
郭卫海“哼”了一声：“实话告诉你吧，你身为一个厂长，目无厂纪厂规，带头旷工，你的厂长职位已经被局里撸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陈建民听他一说，头脑里“嗡”地响了一下。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要到局里去问个明白。
郭卫海还在他的身后追着：“喂，你要到哪里去？”
陈建民也不理睬他，径直走出了厂门。
等到他到了局里，找到了宋局长，才知道郭卫海所说的全都是真的。
宋局长劈头盖脑地先把他训斥了一顿：“陈建民，你是怎么搞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掉了，扔下一厂子的人不管了，自己跑到外面找出路了，是不是？”
陈建民说：“宋局长，不是这样的，我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呢？我……”
宋局长不等他把话说完，说道：“你知道你的这种行为的严重性吗？你身为一个厂长，吊儿郎当、无组织无纪律，出去这么多天，把厂里的工人都扔下不管，也不跟局里打招呼，连支部书记都不知道你的下落，你眼中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局领导？简直无法无天！”
陈建民解释说：“宋局长，您能不能听我解释？我临走前，把厂里的工作都做了安排，谁知……”
宋局长说：“好了，我也不用听你解释。局党委已经做了决定，免去你厂长的职务，在原单位担任副厂长，继续抓生产。”
陈建民说：“叫我当副厂长，我不干！”
宋局长板起脸来，说：“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还敢撂挑子？要不是倪红霞前来求情，我恨不得把你一撸到底！”
陈建民说：“宋局长，你撸了我的厂长职务没关系，可让郭卫海当厂长我坚决不同意，如果让周世吉当厂长我就配合。”
宋局长光火了，说道：“领导班子的安排是你说了算吗？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不说好好反思一下，你倒有理了？按照我的脾气，你这个副厂长也不要当了！”
陈建民一拍桌子，也光起火来了：“那就把我副厂长的职务也撸了吧，我不干了！”说完，转身就走。
宋局长望着他的背影，说：“反了你了，还敢跟我拍桌子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陈建民也不管他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陈建民拎了一篮子水果到医院里去看望倪红霞。
倪红霞躺在病床上。一见面，倪红霞就流下了眼泪：“对不起，你走的这几天，我没能把厂里的事情管好。”
陈建民赶紧安慰她说：“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把事情估计的太乐观了，没想到把你害成这样！”
倪红霞说：“郭卫海这个人心术不正，你走以后，他不但啥事都不管不问，厂里一出现问题，他还到局里去告你的状，把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
陈建民说：“我知道了。几年前电表壳返工的事也是他写的检举信，起初，我还一直以为是周世吉那小子干的呢，把他冤枉得不轻！”
倪红霞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陈建民说：“搞心术的人，他的心思是不会放在生产上的，多半是搞不好生产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要安心养病，先把病养好了，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好好干一番事业！”
倪红霞充满期望地问他：“建民，我知道你这次出门的目的，你不是像某些人说的是给自己找门路去了，你一定是给我们厂找出路是不是？你能不能先给我透露点信息，你这次出门，到底带回来什么好消息？”
陈建民说：“红霞，我告诉你，这次出门我真是眼界大开了，有些事情你过去闻所未闻，听都没听说过。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养病，等你身体养好了我再告诉你。”
倪红霞说：“你呀，吃亏就吃亏在这儿，总是一个人搞得神神秘秘的，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就是做错了，我俩共同来承担责任。”
陈建民笑着说：“我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事情没成功之前我还不能说，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才能说。总之，等我把方案拿出来之后，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他不敢把跟局长拍桌子的事告诉倪红霞，生怕她担心。
其实，陈建民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深知改革是当前必然之路，是有生命力的新生事物。但凡新的生命诞生，都会有产前的阵痛，有巨大的风险，一旦搞不好投入的资金就会荡然无存，他自己也会身败名裂。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倪红霞，倪红霞绝不会让他一个人去冒这个风险，一定会和他一起承担责任的。在这种时候，他宁可一个人去冒这个风险。而且，在没有十分的把握之前，他是不会轻易露底的。所以，此刻他的心情倪红霞是无法理解的。
倪红霞也深深地相信陈建民，他是绝对不会像厂里传开的那样抛弃全厂职工不管，自己到外面找出路去了。这几年来，陈建民把厂完全当做他自己的家，他的全副精力都在厂里，这个厂就是他的生命。他又怎么可能抛弃自己的生命呢？这次被降了职，他的心里一定不好受，一定很委屈的！可是这个人不是几句安慰的话就能安抚那么简单，那样的话就不是陈建民了。他要在逆境中长大，那才是他倔强的性格。可是，那样一来，他将要受到多少的委屈？一想到这里，倪红霞的泪水禁不住流淌。她转过脸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流眼泪的样子。
陈建民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倪红霞从他手里接过纸巾，不好意思地笑笑：“建民，我是不是很没用场？”
陈建民说：“不是。你是个很称职的支部书记！红霞，我给你擦眼泪的这样东西，是纸头做的，叫纸巾，是我从我舅舅那里带回来的。这就是我这次出去最大的收获！”
倪红霞一听，伸出双手展开纸巾一看，上面虽然沾上她的泪水，但还是雪白雪白的，带着扑鼻的香味，非常好看。她惊喜地说：“还真的是纸头做的，真漂亮！”
“假如我们厂生产纸巾，你看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陈建民用眼睛望着她，看她是如何反应。
倪红霞激动地说：“建民，你说的是真的？真是那样的话，那太好了！”
陈建民说：“目前只是心里有这个打算。本来不想跟你讲的，看到你病的这个样子，才说出来让你高兴高兴。”
倪红霞说：“当然高兴。你讲的这件事情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陈建民也笑了。他说：“纸巾最早从日本传到我国的。我弟弟在日本留学，他写信回来说，起初他看到日本人把用完的手帕随手就扔了，感到非常可惜。我们中国人多勤俭啊，手帕用脏了，就会洗干净了再用的。可人家的派头就那么大。结果捡起来一看，你猜怎么的？原来那手帕是纸头做的，他顿时感到恶心死了！”
他这一说，竟然把倪红霞逗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