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段开场白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我和陈菲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说：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几件。比如，有几次我发现，晚上下班回家放在鞋柜里的鞋子，会莫名其妙地转移地方，有时跑到客厅里，有时跑到卧室里，好像有人穿过的，这些事情我就不一件一件说了。那天我在外面喝酒。我在一个朋友的家中，喝酒。
说到这里他就停顿了。他的面孔上突然就露出一种非常痛苦的表情。
他说：我在喝酒。我们喝了很长时间。大概在九点半左右，我打了一个电话回家，但是家里没有人接。我就非常不安。我一边喝酒一边在想，我老婆会到哪里去呢？她应该在家里的。如果在家里，她没有理由不接电话的。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到了十点多钟，我又打了个电话回家。还是没有人接。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没人接电话呢？然后我就不断地给家里打电话，不断地打，每过十几分钟就打一次。但是还是没有人接。那天我们一直喝到夜里十二点多钟。后来我就回到了家里。在十二点钟以前我的寻呼机响了，我一看是家里的电话号码。我已经记不清有没有回了。那天我喝了不少酒。我回到家后，看见我老婆在家里。我问她晚上到哪里去了，她说没到哪里去，一直在家里的。我就打了她。我说你明明在说谎，我朝家里打过好几个电话，既然在家为什么不接？她说她没听到电话响。我就又打她几下，说你还说谎，家里就这点地方，电话不断地响会听不到？她这才说到外面去了。我问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她说是到银行里的同事赵羚家去玩了。我知道赵羚和她平时是比较要好的。我就让她把赵羚家的电话号码说出来。她就说了。当时大概是凌晨一点钟。我拨通了赵羚家的电话。是赵羚本人接的电话。我就问她，我家张红玉怎么在你家玩到现在还不回来？赵羚说没有啊，她没有到我家来啊。我说不可能吧，她说今天夜里要到你家去玩的，怎么会没去呢？赵羚说没有，她没有来，也根本没有说要来。我说那么她会到哪里去呢？赵羚说不知道。于是我就把电话挂了。在整个打电话的过程中，我老婆就站在我旁边。我不许她发出任何声音。打完电话我就继续问她到底上哪里去了，为什么说谎，如果在家里为什么不接电话。她这才说有人来了。我说是谁来了，她说是单位里的行风监督员王春大。我说没有理由吧，这行风监督员是在白天员工上班时间工作的，到底有什么紧急事情，需要深更半夜跑到一个女员工家里来？而且还是在这个女员工单身在家的时候，连电话都不接？我就当场又给她的单位的营业部主任打了个电话，主任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我说你们单位有一个叫王春大的行风监督员吗？主任说有的，找他有什么事情？我说不要说了，我气都气死了，说着我也没再跟主任多说，就把电话挂了。然后我就继续打她，问她到底和那个王春大在家里做什么了，连电话也不接。她又说，刚才来的不是王春大，是她以前的一个同学，叫刘涛。她是听到电话响的，当时因为刘涛还没有走，所以就没有接电话。我一听更火了，家中只有一个女人，这刘涛到底来和她在家中做什么，一直到十点过后还没有走，而且连电话都不接。她说她叫他走的，他不肯，但她真的没和他做什么。他们就在一起坐坐的。我就顺手拿来一本旧的病历卡和一支圆株笔，要她把事情经过写下来。她就蹲在床头柜边上，在病历卡的空白处写了刘涛两个字。我看到这两个字顿是感到又气又恨，就拿起一只皮鞋，用鞋底抽打了她几下。这时候我已经非常疲倦了，就连衣躺在床上睡觉了。她也没再写下去，也爬到了床上，就躺在了我的脚边。当时我还起身看了她一下，我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周围都肿起来了，脸上还有血。我就去那一块湿的毛巾帮她擦了擦，这才躺下去睡着了。到了第二天早上。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看到她还躺在我的脚边。我发现不大对劲，因为我发现她躺着的姿势，和晚上躺下去的姿势是一样的，一点没有改变。我赶紧起来摸她的心跳。没有摸到。我又看她的肚皮，我想一个人在呼吸的时候肚皮应该是一起一伏的。但是她的肚皮也一动不动。后来，后来我就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但是医生说来不及了。医生说来不及了。
我看到泪水涌满他的眼眶。但他拼命地忍着不让它们溢出来。我被他的叙述听傻了。我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种事情。要不是坐在看守所里，面对着这个穿着红马甲，戴着手铐脚镣的人，我真的以为这是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当然我也不能断定这人说的全部是真话。有很多警察教过我，对于一个犯罪嫌疑人说的话，没有必要完全相信，如果完全相信就有可能被误导。但他的确在26日晚上，亲手把他的老婆活活打死了。我这才从袋子里拿出他的案卷，虽然内容只有几行文字，但结果是和他的叙述相同的。我还注意到了他的年龄。他出生于1968年，今年33岁，职业是银行里的信贷员，文化程度大专。
我说：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都是教师。
我说：他们就你一个儿子吧？
他点点头。
我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该怎么办？
他说：我无法去想这些，我的心里很乱。
我说：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说：我想死掉，我就想跟着我老婆一起死掉。
我说：是因为害怕惩罚，还是因为和你老婆的感情？
他说：是感情。我不能失去她。失去了她，我也不想活了。
我说：这么说平时你和你老婆感情很好？
他说：非常好。
我说：你能够举例说明吗？到底好在什么地方？
他说：自从结婚以来，我在外面赚的钱全部都是交给她的，我身上的零用钱从来没有超过30元。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我的同事或亲友，他们都知道，我的身上从来超不过30元钱。
我说：你每年的收入大概有多少？
他说：3万以上吧，具体多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会低于3万。我都是一分不留地交给她的。
我说：还有呢？
他说：我还会经常抽时间出来陪她去逛商场，因为我知道她喜欢逛商场，而一般的男人是很不愿意陪老婆逛商场的，但我却能够做到很有耐心，并经常为她买各种她喜欢的衣服。平时如果外面没有应酬，我都会赶回去吃饭，我喜欢吃我老婆做的菜，她做的菜很清淡，适合我的口味，因为我是一个素食者，我不吃荤菜。
我说：你吃素？是因为信佛吗？
他说：是的。
我说：可我看你的身体比较胖，体重有多少？
他说：170多斤。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你吃素居然能够吃到这么胖？
他说：因为我喜欢锻炼，我的身体是锻炼出来的，身上的肌肉很结实。
我说：你喜欢什么锻炼项目？
他说：我主要喜欢两样，一是打篮球，这是每天下午都不间断的，不管有什么重要事情，我都会雷打不动地赶到体育馆去打一场篮球。他说：还有就是举重，我非常喜欢在举重的时候，把重重的杠铃举过头顶，然后屏住呼吸挺起来的一瞬间，我会体验到一种特别的快感。他说：我觉得这种形式可以锻炼我的毅力，让我变得更加坚强。我喜欢做一个具有坚强毅力的人。
我说：那么平时你打过你老婆吗？
他说：没有，我对她是百依百顺的。要不是这次我怀疑她做了背叛我的事情，加上喝了酒情绪过于冲动，我是决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的。
我说：你是因为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失手把她打死的？
他说：是的，我是失手把她打死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就那么打几记，就会把她打死。我实在弄不明白。他的面孔上再次出现伤痛欲绝的表情。
陈菲插了一句：你老婆长得漂亮吗？
他说：象天使一样漂亮。我遇见过很多女的，但她们从来没有象我老婆那样让我动心。自从我和她认识以后，我就一直对她很专一。
陈菲说：她漂亮在什么地方，你能够简单描述一下吗？
他说：我老婆有一种古典风格的美，身材很好，现在还留着长头发，这样具有古典美的女人现在已经很难遇得到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和陈菲决定就到这里，先回去商量一下，再决定是否用李小南的材料做节目。
我看到两个警察进来把李小南带走。这是我今天第二次目送重案犯人离去，我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们毕竟在一起很投入地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彼此之间似乎已经有了一种联系，但是在分手的时候居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因为那些平时用来和熟人朋友分手时的告别语，似乎在这里都不大合适说出口。我就这样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他似乎懂得我的意思。
他说：谢谢。
我终于想出一句话来，我说：你不是喜欢举重吗？
他再次向我说：谢谢，我会的。
我的眼泪就涌满自己的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