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张红玉的叙述吸引过去，淹没在她长长短短的文字里。忽然想起李清照的两句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于是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幽暗的光线，空寂的两壁。在很远的走廊尽头，张红玉正在无声地走过来。披散的长发，哀怨的目光，柔软的衣裙，孤独的身影。耳边依稀响起她的低吟：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心中于是隐隐一痛。
我把目光继续投向张红玉的日记。
94年1月18日，星期二，阴。
今天傍晚，小南来接我下班，我见面就问他：你妈来找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一惊，说：我妈？她怎么会来找你？我说：我怎么知道？像个警察似的，一见面就审问我。他说：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她问你什么？我说：还不是我们的事情。路上我就把昨天上午的经过跟他说了。他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听我说完。
后来我们就去了阿香情侣酒家，要了个包厢。小南显得心情很坏，说要喝白酒，我不让他喝，怕他喝出事来，他就让了步，改喝绍兴黄酒。先要了一瓶，拿去泡在热水里温一下，又要了几个凉菜。小南连续喝了几杯，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他，想着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小南喝酒的时候很少说话，他好像是有酒瘾的，我看着他把一杯一杯的酒喝到肚子里去，脸上的表情是那么专注。每次喝下一杯酒之前，他的目光会停留在杯中的酒上，作短暂的凝视，很难说清他的目光所包含的内容，但是每一次的凝视，都是相同的。酒被他喝进嘴里，顺着他的喉管往下流淌，他的脸上会出现相应的表情。是非常痛苦？还是非常快乐？好像都不是，好像都是。他就是为了体验这一刻的感觉吗？如果看得更仔细一点，会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在他给自己倒酒的之前，流露出来的是无助、绝望。接着就会四处寻找、搜索，目光很快就落到了酒瓶上，表情变得像一个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人，终于看到了新的希望，然后一把抓过酒瓶，朝杯中倒酒，这时候他的动作是迫不及待的，让人联想到一个男人在脱一个女人的衣服。瓶中的酒被倒进了杯里，荡漾着，裸露着。他端起酒杯，凝视着杯中的酒，那光滑的表面，于是目光就变得锋利起来，变成一种刻骨铭心的期待。然后是他把就喝进肚子，露出痛苦与快乐交织着的表情。然后那种表情会一点一点地褪去，变得安详、愉悦、满足、平静。过了一会，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助和绝望，又会从他的脸上悄然生起，像一点微弱的火苗，慢慢地燃烧起来。等到那点火苗已经蔓延到了他的整个面孔，呈现不可阻挡的燎原之势的时候，他就会重复做那一连串已经做过无数遍的动作。
小南喝了一瓶半黄酒，脸色已经很红了。他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很感动的话。他说：小玉，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啊。我的泪水就涌满了眼框。小南说：小玉，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我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人家谈恋爱都是开开心心的，我们却会这种样子？他说：都是我的母亲，她一直不同意我们的事情。我说：为什么？难道我小玉长得丑，还是我小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丢了你家的脸？他摇摇头，说：不是的。我说：那到底为什么？总要有个理由吧？他说：因为我以前的朋友王丽敏。因为，王丽敏是我母亲看中的。我说：那你呢？你到底是要王丽敏，还是要我？他说：这还用问吗？你是我看中的，我当然要你。而且，你在各方面都比王丽敏好得多。我说：既然是这样，现在又不是旧社会，婚姻恋爱父母是不应该干涉的，你的母亲，她凭什么反对我们在一起？他说：因为从小到大，我的一切，都是我母亲一手安排好的，她不能容忍我违背她的意愿。我说：要是违背了，会怎么样呢？他就不说话了，闷着头又喝了两杯酒。他才说：要是违背了她的意愿，她就会让我承担后果。我说：什么后果？我又沉默了一会，说：我记得大约是我四岁左右，还不懂什么事情，那天我母亲对我说，小南，你会扫地吗？我说，不会。她说：那你学着把家里的地扫一遍，好吗？我说，我不会扫啊。她就把我拉过去，让我趴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把我后面的裤子分开来，我还是穿的开裆裤，只要往两边一扒，就露出两爿屁股，我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啪地一响，然后一阵钻心的疼痛，接着又是啪地一响，我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打我，用一只鞋底，在我的小屁股上一记一记地抽打起来，我痛得像杀猪一般哭叫起来，手脚乱蹬地想挣扎，她就用力把我摁住，然后更加用力地抽打我的屁股。那是我母亲第一次打我，虽然那时我很小，但我记得很清楚。打完以后我母亲又问我，会不会扫地呀？我说，会，我会扫地。然后赶紧过去拿过跟我差不多高的扫把，把家里的地扫得干干净净。我母亲冷着脸坐在一边，看着我扫完了地，说，从今天起，每天要把地扫得这么干净，记住没有？我说，记住了。还有一次是我上了幼儿园，我母亲规定我每天早晨5点必须准时起床背书，每天都把闹钟调好了，放在我的床头，那天早晨好象非常冷，我听到闹钟响过以后，有点不愿离开暖和的被窝，就稍微拖延了一两分钟，我母亲突然过来掀开我的被子，那只鞋底就像雨点那样落在了我的屁股上。她用的是一只塑料的鞋底，感觉硬硬的，抽打在我的肉上，就象有几千根针一起扎进去，一直痛到骨头里。我在床上哭叫着，躲避着，但是根本没用，她把我抓过来，摁在床板上，然后一记一记的抽打。在我的记忆中，我被我母亲这样用鞋底抽打过无数次。她不光抽打我的屁股，还抽打我的脸，我的手心。每次我做错了一件事情，也就是违背了她的意愿，她都会指令我过去，主动摆好了姿势被她打，千万不能逃跑，如果敢逃跑，抓回来后将会打得更加重，更加多，也不能哭叫，求饶也没用，旁人拖劝她也不会理，一直打到她预先计划好的记数，她才会停下来。所以从小到大，我记得最牢的，就是母亲的鞋底，体会最深的，就是母亲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千万不要违背她的遗愿，如果违背了她的意愿，就是犯了错误，只要犯了错误，那么，就要承担后果。
我第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想不到和我相处这么久、看上去强壮如山的小南，居然会过那样的经历。我说：那，你是非常怕你的母亲了？他点点头，说：是的。她叫我几点回家，我就几点回家。她叫我穿什么衣服，我就穿什么衣服。她叫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叫我看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她叫我上哪座学校，我就上哪座学校，她叫我考什么专业。我就考什么专业。本来我是想上体育学院的，但是她一发话，要我上财经学院，我就只能听她的。大学毕业后，我本来想到企业里去，但是她早就帮我落实好了银行的工作，说那是金饭碗，我也只得服从。和王丽敏谈恋爱，也是她的安排，她说，就这么定了，我就得这么定了。现在我和你好上了，公然违背了她的意愿，不知道她会让我承担什么后果。我说：难道，她还会用鞋底打你？他说：这倒不会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打过我了，但是，她订下来的规矩，我从来没有破坏过。这次为了你，看来我要和她较量一下了啊。我说：那，你心中有底吗？最终是你赢，还是她赢？你会害怕吗？他的目光就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他说：怕个屁，这次我一定要作一回主，看她能够把我怎么样。我说：小南，你别这样，你这个样子，我看了有点害怕。他说：别怕，看我这次怎么对付她。想操控我一生一世？门都没有。
我听了浑身一抖，心中产生一丝不详的预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