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还是一年四季里我最喜欢的春季,我总是喜欢那些颇富生机和绿意的事物。而春季恰恰象征着生命和一切美好事物的苏醒,这是打我小时候便被母皇指派到我身边做近侍的重槿告诉过我的。
重槿比我大了三四岁的样子,说话做事很稳重甚得我心,他总是能够把关于我的一切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选拔才得以让母皇放心指派给我,并安排他常年侍候在我身边。
大概是他处处照顾我周全得成为了无形中的一种习惯,我越发的怠惰了,总之对于探知他的过去我不大感兴趣。
他时常会对我说些那时候有些懵懂,时隔多年后却另有一番见解的话。
重槿宛如木槿花般淡雅,没有过分的修饰,不管是着装服饰还是为人处事都很低调,却也都恰到好处地符合他的身份和地位。
这一点倒是与他的相貌很是吻合,他的长相乍看虽说出众却算不上那种惊为天人,然而很是耐看,就像陈年的老酿,越是细品越是让人忍不住继续将目光投放在他身上。
他身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温润,不是温柔也不是特别彬彬有礼,是那种令我如沐春风也很是惬意的感觉。
但惊艳了我年少岁月的少年却并不是他,若真算起来的话,他大概便是后来那个温柔了我岁月的人吧。
而真正惊艳了我年少岁月的少年,也许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结局。
我和他之间的有些隔阂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消除,再加上重槿事无巨细为我处处想得都很周全,渐渐地就不愿再去为了一件事或一个人耗费太多的精力,时间久了我便越来越向往没有任何束缚的天空,而他的野心像是一匹沉睡在黑暗中的饿狼,因此这些因素终究会导致我和他会踏上不同的人生路,乃至穷尽一生也无法走到一起,至少曾经我是这么想的。
也就是在那个春季里,我遇见了他。
那时的我不过七八岁,听重槿说他比重槿大了一个月余,想来也就是十来岁的样子。
那时的他和我以一种相互敌对的身份出现在了那次招待云国来使的黎国宴会上。
他,作为云国的储君却以质子的身份来到了黎国;
而我,作为黎国的储君却并没有被我的母皇送往云国当质子。
说到这里,我得介绍一下我的国家和我,他的国家和他。
黎国历来是女子称帝掌国事,云国历朝历代却是男子称帝坐江山。
两国从上一国之君到下一国子民及国制等方面大多都相同,但唯有这几点不同:
黎国女子主政,有才能的男子亦可参政;而云国只能男子主政,女子绝不得干政。
黎国国君后宫正室皇夫只能有一个,至于私下的男宠并无限制,黎国女子家室参上,黎国男子既可以自行娶妻,也可以做贵族女子的正式夫君或者男宠,自然各凭本愿,若有强抢仗势欺压者按律当斩;云国国君后宫的正宫只有一个,其他妃嫔无限制,云国男子正室一位,妾室无限制,云国女子只能侍一夫。
黎国和云国本是国土相邻的两个国家,却实力相当,彼此之于对方都是个不小的威胁,因此边境常年纷争不断。
而那一年里,两国握手言和,彼此从本国的皇室子弟中选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送往对方的国家作为质子。
说是握手言和,维护得也不过是表面的和气罢了,因此选质子时,自然当首选最不受宠的皇室子嗣前往。
我的母皇算是重情义的一个,一生也只爱过父君一个人,而且除了父君外再没有临幸过任何一个人。
小时候听重槿说父君曾是云国的盟国裴国里一个很得民心的亲王,那裴国与云国性质相同都是一个以男子为尊的国家,说起来父君自幼在那种环境下长大,想必如今能够以黎国皇夫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为了母皇做了一番不小的牺牲的。
所以母皇与父君十分恩爱,多年来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因此自小便宠极了。
当质子这种事情自然轮不到我头上来,于是也就有了我坐在筵席上得以见到他的机会。
母皇给我的宠爱不能说不是一种上天的恩赐,但反来观之,有了这样的因使我和他相遇相识,以至于发生后来许许多多的事情,又岂非不是一桩祸事?
缘分这种事就是这么奇怪,也许有些时候完全可以擦肩而过,却就这么相遇了,会是谁的缘又会是谁的劫,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那时我还想不了这么多,记得当时我对他的所有认知是他虽身为储君却必是云国皇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个。
除此之外,在与那个少年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从他平静无波的眸子深处我读到的只有荒寂、孤独与冷漠。
然他与我目光相撞后也只是一瞬间便错开了视线,若我没记错的话,我分明见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孤傲?是轻蔑?或是千刀万剐的恨意?
当我有些恍惚想要再看一遍的时候,却又发现他的眸子深处只是一片空旷的冰冷,似乎从未有过任何变化,那速度快得令我有些讶异,若非自他一进大殿我的目光就集中在了他身上,怕是也要质疑自己那一瞬间看到的仇恨只是花了眼而已。
当时只是莫名他眸光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恨意,这恨意在后来与他的接触中多少地明白了些个中缘由,却在多年后一切真相大白时才真正恍然大悟。
初见的那一眼,那一瞬的视线从相交到错开,他看的是我,却也不是我……
许是觉得平日里只有自己和重槿的日子太过无聊了,突然来了一个他国的和自己身份相同的人不免新鲜感兴趣。
重槿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想法,所以当时他神情有些微妙地告诫我那个少年很危险,最好不要有太多接触。
听了重槿的话我心里只是有些遗憾,不过由于惯性地依赖重槿,也就没有再深究。
正是这一点太过依赖,以至于后来成为了我的致命弱点,甚至差点令我丧命,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而从我与他相遇的这一天起,就预示着命运的齿轮正式开始转动。
过程中有苦,有酸,有甜,也有迷茫。
有过生离,亦有死别,最可怕的却是迷失。
那之后的所有一切都像是因我而起的一场梦,为我而编织,重重迷雾所遮挡的真相让我无论怎样努力都只能望而却步。
再不甘心,也只能被宿命所牵制,无法逃脱。
越不甘心越想要逃离,越是逃离越被紧紧束缚,以至于像是在沼泽中一样越陷越深越深越想要自拔,在无限的循环中终于失去了一切甘愿被黑暗侵蚀。
耳畔传来了谁轻语呢喃饱含温暖的呼唤,远处的又是谁声嘶力竭濒临绝望的呐喊……
却只觉鼻尖沁入的是那抹记忆中熟悉的木槿花香,是谁将自己拥入怀中,在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唤着我的名字。
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年盛满木槿花的地方,一路走去,各种颜色的木槿花簇拥着我,直到走到所有的木槿花中央,我看见中间那一株盛开得极好的木槿上开满了重瓣的白色木槿花。
花旁,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他一如既往地朝我温柔地笑了起来,那一瞬间恍若所有的木槿花同时绽放。
只见他徐徐走向我,站在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伏下身子在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抬头看入我的瞳孔深处,那双深邃的眸子微微泛着银光,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般吸引着我不断望向那双眸子的深处。
忽听得他轻声一笑,醉人的声音响起,恰似情人间的呢喃,语气又似神圣不可亵渎的誓言,“殿下,此生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稍许动容的眼眶里似乎多了些温热的湿润,我向他伸出了手,却一触……竟是一场空!
头下坠着猛地一沉,支着头的手忽地一空,我乍然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微弱烛光随着从虚掩着的窗子的缝隙里传来的清风摇曳着,在文案上这本被翻了一半的古卷上投下了影子。
“睡着了吗?”我自嘲的笑笑,摇了摇头,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万分慵懒的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站起身来将被风吹开的窗子重新关住。
夜深了,我却刚从一场回忆过去的梦中醒来,了无睡意,便推开了屋门向外走去。
愣愣地望着园中荒废了许久又被我重新进行一番修理后的木槿,不觉竟有些想要发笑。
我究竟又是在期待着些什么啊?!
继续深入,我见到了记忆中那株曾盛满重瓣白色木槿花的木槿树,树上仍是空荡荡的只有绿叶子。
我走近坐了下来,倚在那棵木槿树下闭上了眼睛,嘴中轻声呢喃道:“木槿花再次盛开的时候……吗?”
“殿下,你知道吗?木槿花朝生暮死,而每一次的死亡却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美丽的绽放。就像我和殿下的相遇一般,在相遇后离别,每一次的相遇都是最美丽的相遇,而每一次的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美丽的相遇。”
“殿下,当木槿花再次盛开的时候,我会再次回到殿下的身边。”
“殿下,下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您。”
记忆中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吧,可是谁知道那究竟又是不是自己曾做过的一场梦呢。
我以为,逃离了那一切就再也不会迷路了。
可也许从一开始,我所走进的迷宫根本就不是我所以为的那个迷宫吧。
真是狡猾呢。
梦中梦,谜中谜,如果我用余生来等你,你真的会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依靠吗?
余生似乎还很长,既然如此,不妨等着试试看好了。
如果等不到的话,便作是南柯一梦罢。
这样想着,我倚着那棵木槿树沉沉睡去了,梦中似乎仍有谁在轻唤着我,可是已经不重要了,就这样迷失下去吧。
在迷梦中沉睡,在深眠中迷失,在迷失中遗忘,在遗忘中寻找。
只是这样循环着,再不要苏醒,也不再去寻找所谓的真相,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即便是知道撕破假象的真相十分残忍却能够让我清醒的彻底,也不想要去寻求,就这样醉生梦死下去吧……
至少这时的我是这样想的。
毕竟,救赎我的人已经离我而去了,或者说从未出现,又或是说还未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