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薄云来,柔风欲春雨,竹里细蹄轻,和剑嘤嘤曲。
几月之后的黄昏,春风的甜润几乎让山坳里的枣红马儿停下蹄子,东山已隐约冒出几点寒星,举目不远的村驿燃起桅灯。
竹叶靠在何风唇边呦呦作响,简单清脆的调子,古朴忧伤的唱辞,七八岁的雨芽依偎在何风怀里咿咿呀呀。何风腾出一只手来弹剑伴奏,混杂在鞍下脚蹬子叮当零乱的响声里。
“梅子黄时雨,陌上故人啼,欲问桑下断肠佛,前路却几许?”
雨芽不懂得词意清苦,自顾自唱得喜笑颜开,何风眉头紧锁,却只是因为小女孩唱的不好听,是真的很难听那种。
还好,调子终也戛然而止。
“师傅师傅!快教教我,后面要怎么唱?雨儿又给忘了。”雨芽抬起头来,满脸焦急的向何风发问。
“且罢,且罢,你这调子再跑远些,马儿都替你追不回来了。”舒展了眉头的何风轻轻吹走唇间竹叶,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额头。
“坏师傅!明明就是这样唱啊。”雨芽翘着嘴唇。
“是吗?为师好像没教过你这般折磨人的法子。”何风若有所思。
“哼!又欺负我。”
何风无奈苦笑,看着远天飞来的几只鸽子,看得出神。
“雨儿好心为师傅唱曲儿,师傅却取笑雨儿。”雨芽拉拽着何风的衣角。
“好好好,这样吧,师傅看你唱梅子唱的又累又馋的,给你吃两个梅子解渴怎样?”
“好呀好呀,梅子呢梅子呢?”雨芽听了眼前一亮。
何风挥手,呛啷一声,两颗核桃大小的青梅已然握在手中。挥手之间,腰间挂着的寒月剑却已出鞘两次。
两道剑气,一道折断了路旁的一枝青梅,梅子现在在右手,何风顺手递给雨芽。另一道带着破风之势,冲向刚刚飞过头顶的鸽子,一只鸽子脚现在在何风左手。这是今天碰到的第七只信鸽,谁会有如此加急的文书?
斩断一只脚的鸽子竟毫无察觉,继续向前方村落飞去。何风心底漏过一丝柔软,只是斩断鸽脚情非得已,总好过直接劈杀。
外形钝陋的寒月剑却有何其凌厉的剑气!
何风摇摇头,取下鸽子脚上的信匣,揉开蜡丸,面色凝重起来。抬头看了看前方村落,远天的几缕黑云慢慢钻进目光里。
天欲雨,需疾行。
“师傅,这梅子好酸。”雨芽用手托着下巴,生怕下巴会酸掉一样。
“那咱们就去吃顿好的,吃饱了再睡上一大觉,睡到浑身发疼了,没劲了,再起来如何。”
“师傅!掐我一下,雨儿没在做梦吧?”雨芽瞪大了眼睛,难以抑制兴奋。
“嗯。看来梅子还不够酸,今日让你吃梅子吃到饱如何?”
“不要不要!师傅别吓雨儿”雨芽听到梅子这两个字,下巴一紧,连连咽着酸溜溜的口水,将手中吃剩下的半个梅子丢的老远。
“哈哈哈...”
何风打马,蹄子掀起的草屑纷纷落在小镇前悄然压低的黑云下。
青山暮色云脚低,一川烟草,半城飞絮。
翡翠琉璃丸子,这里特有的菜式。采朝露之间最嫩的香椿,取初绽的槐花花蕊,拌入鲜嫩的时蔬,加上熏好的上好火腿馅,再和数十种香料揉成丸子。上锅蒸好后立刻淋上一勺化稠的蔗糖,迅速冷却后就成了嫩绿剔透,香滑可口的美食。
别说吃一口,光是闻闻香气儿,人都是醉的。
拥挤的小馆子腾出一个角落,三个浓妆艳抹的江南歌妓又唱又跳,这小镇子估计前后几十年也不会有这般场景。
八宝鸭、糖醋桂鱼、松皮扣肉、红烧螺狮...这些菜品陆陆续续被端出来,然而,何风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因为他知道,雨芽忍住没哇哇大哭已经给了他十二分面子了。
雨芽的脸此刻就像一只生气的河豚,双颊鼓得圆滚滚的。眼看着那些馋死人的菜品被传到各桌,而自己面前却只有...
白面馒头,采取小麦粉和水揉制而成,上锅蒸好后,拿在手中啃食...
干饭团,采用水稻蒸熟后揉成团,晾晒可放于行囊,拿在手中啃食...
唯一的肉菜是,肉干,那种雨芽咬不动的玩意儿。
当然,三样东西都是何风从行囊里拿出来的,就连饮水,也是随身水袋里的。
雨芽不会去想,她也想不到,荒山野岭里如何会有这等齐全的菜品,她只有幽怨的眼神,师傅也太小气了吧,答应好的大吃一顿呢?
雨芽没发问,何风不解释,因为这是经常的事。雨芽知道,一旦师傅将寒月剑用白纱裹起来的时候,就最好乖乖听话。
雨芽满心苦闷,何风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他明白那只信鸽带的消息是什么,而他斩断了鸽子脚,则更是等同于打了个招呼,让这镇子里安插的点子心里清楚,他已经来了。
但何风没想到的是,对方竟也是如此光明正大地等着他,所有人齐聚一堂,在拥挤不堪的小酒馆里硬是留出一张桌子,何风二人一进来时,所有人的眼光便投向这边,对方何来如此阵势?不知为何他们看雨芽时眼光更亮。
何风当然清楚,整个镇子俨然已是一个布好的陷阱,虽然他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此处布下的网,那人为何要取自己性命?
“周家驿所探不虚,此人定在百里之内,日夜哨紧盯罗镇,如若碰面,仍可不择手段,死要见尸。”
何风从店内诸人的眼神中更加肯定,自己就是字条中要杀的人。何风已将字条揉碎,字条的落款“疯叶”二字,何风苦苦思索,也终没能想起什么。
这些人极是怪异,杀个人,竟然还能带上一帮厨子,唤些艺妓歌女同行。
于是,这几桌本不该出现在山野小镇里的珍馐佳肴,就让何风不敢尝试。
断腿失血的鸽子一直昏厥在柜台上,五桌二十余人正襟危坐,没人动筷子。何风环视一周,有能力与自己抗衡的人并不在其中,也许,并不在这个镇子。
那个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人,应该是字条的主人,那人现在应该在周家驿。
而何风此刻也在迟疑,在抉择,那人一直追杀自己,现在又一下子动用这么多人,实力可见一斑。若今夜摆脱堂内人,随即连夜奔走,那人也定能追上。如此一来,仍不可免去一场厮杀。
但,这般逃避,却又难免显得荒颓。世上最荒谬之事莫过于不知生之何来,生之何去,然而在此之外,身边这个孩子,活泼可爱的雨芽,慢慢开始让何风的生命具有了作为人的意义,也只有她能证明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生命才显得有色彩。自此的路上,便不再是冷酒孤剑,高月寒星。
何风不知是否曾存有轻狂之心,但是现在,为了雨芽,他一直在避免着那种你死我活的较量,当然,之前也极少有人能与何风一绝生死过。上次只是一个意外,意外的被偷袭了。
后厨添来几份热菜,香味如恶魔噬魂、鬼魅缠身。别说雨芽,何风自己也很久没能吃上一顿好点的饭菜。而年轻人哪能舍了口腹之欲?他恨不得将包裹里的金叶子一把抓出,摆它百十席,吃上半个月。
然而想到那字条,何风也只好锁着眉头,如苦行僧一般克制着。多个心眼多条命,只要活下去就好,饿一会儿算什么。
雨芽此时不情愿地轻轻啃着馒头,眼睛自然是直勾勾地盯着其他桌的好酒菜。何风则垂着眼睑,静静看着眼前孩子。
雨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两岁,童年的风餐露宿让她多多少少有些瘦弱于同龄孩子。浪迹江湖自然是一厢情愿,他从未过问这个小女孩的意愿,他的自由心性造就了雨芽奔波的童年。但雨芽却有着普通小孩所不具有的神采,她有她的欢喜气,她有对一切事物的美好期待,这一切总让雨芽显得格外讨人喜欢。
“雨儿,为师问你,你且想清楚了回答。”
“嗯,师傅请问吧!”雨芽舔了舔唇边的馒头屑。
“雨儿跟着为师吃了不少苦头,为师是否做错了什么?”
“啊?雨儿哪里苦?雨儿自己怎么不知道?”雨芽睁大了眼。
“倘若以后,为师做了什么错事,让雨芽受苦的话,雨儿可愿原谅师傅?”何风哑然失笑。
“不,不会的。”雨芽的笑容能吹散满山雾瘴,“雨儿不觉得师傅会错,雨儿只有师傅,师傅也只有雨儿,原谅什么的哪儿会有呢?”
这次换做何风忽的一愣。这样一个孩子,却如何忍心再让她受苦?若是一餐饱饭都做不到,这份强加于自己的谨慎,对一个孩子有什么意义?
那么,今日且去会会这位神秘的“仇人”。何风打定了主意。
“师傅给你变个戏法儿怎样?”何风说着,轻轻伸手取下雨芽手中的半个馒头。
“师傅,雨儿还...还没吃饱呢。”雨芽浅浅皱眉,有些不舍地松开手。
“雨儿,现在闭上眼睛,然后堵住耳朵,不许偷听偷看。”
雨芽连连点头,好奇心使她立刻照师傅所言闭起眼睛,捂住耳朵。
“雨芽?小笨猪?”何风打趣的确认雨芽是否真的捂紧了耳朵,“小笨蛋雨芽?”
看来她真是听话的孩子。
于是何风站起身来,静静取下缠在剑身上的白纱,整个屋子的人几乎屏息。
啪!三张椅子突然同时炸裂,窗前较为年长的三人应声倒地,都是一口鲜血咳出。
“也难为你们三个了,从方才进屋就与我暗中拼起内力,我锁了你们的檀中,以后再不要勉强提用真气,免得脏腑炸裂就死相难看了。”
何风绕过角落,更将手中一堆银针递还给眼前两个矮个子,二人早已冷汗直流,“以后暗器不要淬毒,更不要朝人的会阴下毒手,要么杀,要么就干脆别动手,见好就收是礼貌。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多暗器,你们倒是挺累的。”
何风慢悠悠转到一个歌女身前,以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至于你,当真是最毒妇人心,小孩子你都能忍心下手?滚到门外跪着,稍后我自来杀你。”
“至于什么迷魂香之类的,赶紧灭了,闻起来虽然味道不错,但这种人人都会解的伎俩,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
等何风绕完整间屋子,才又缓缓座定,而此刻屋子里的人虽都坐着舒服的椅子,却如同身临炼狱。
“我不为难诸位,只问三个问题。”
每个人的耳朵几乎能竖着。
“你们都是地狱盟的人?”
鸦雀无声,何风等了三个呼吸,看来并没人打算回答,但答案很明显。
“为何要杀我?”
依然鸦雀无声,众人皆是必死的表情。
“我自知道诸位都是死士,但我于诸位并无仇怨,我今日也绝不伤诸位性命,我的第三个问题也算是个请求。”何风抓出一把金叶子,“可否烦请后厨操劳,为这小孩子做一顿吃了不会死人的好菜?现在桌上的这些菜品,一个都不能少。”
“让您见笑,今日我等面对主人最重要的仇人,自知凶多吉少,蝼蚁之力安能撼泰山,这些酒菜,本就是我等的断头宴,哪里吃得死人?但我等也有一请求,望大侠体谅。”后厨里走出一个微胖的中年,躬着身子走向何风,“我等虽非豪杰,却无奈叫人抓住要害,只得被人使唤做些龌龊勾当,我等皆有家眷老小,实在...望劳大侠尊手,求能赐我等体面一死。”
“原来如此,你们是第三种死士。这事我却做不出。给我一只你们的传令信鸽,你们走吧!”何风微微摇头叹息。
众人听罢,都纷纷跪下身来,然后轻轻退走,却并未拿金叶子。何风沉思良久,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不知道自己放走他们是对还是错。
“师傅,可以睁开眼睛了吗?”雨芽天真的声音打破沉寂。
“雨儿,戏法变好了,为师可不是食言之人。”何风轻轻拿开雨芽耳朵旁的小手。
“啊呜...”雨芽未及睁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雨儿都快睡着了,师傅变了什么出来呢?”
五张桌子并在了一起,琳琅满目的菜肴一眼看不过来。
“雨儿不吃饱了,哪有力气睡觉呢?”何风伸手摸了摸雨芽额头。
雨芽张大了嘴,下一刻又扑在何风怀里,“师傅最好了,雨儿就知道师傅不会食言。”
“雨儿慢慢吃,吃完早点休息,师傅明日要去交一个朋友。”
“师傅还有朋友呢?”
“如果不交,那么永远没朋友。”何风笑着答。
哄小孩睡觉是何风最头痛的事情了,何风看着进入梦乡的雨芽,打起精神,驱走眼角的疲惫,他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何风取来信鸽,放飞出去。鸽子渐渐消失在雨夜,正如紧随其后的何风,“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开雨芽这么远,后面的凶险还难以预料,如果自己回不来了雨芽该怎么办?”何风心中非常不安。
何夜风吹柳,牵肠荡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