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之际,
上午,蝉鸣声起,蓝天下的浮云悠闲浮荡,覆着红色橡泥的操场跑道上依稀能见得一个男老师驼着一个酒红色长卷发的女孩子匆匆忙忙赶往教学楼,后方树荫下有一群学生探头目送,目光里头既有好奇,又有关心。
南山中学的人都知道,这座名声不大好的学校,医务室里头有着温婉动人的护理教师,人们叫她欧阳老师。
有欧阳老师的医务室很是受欢迎,许多学生会假冒生病不适的名头跑到医务室,为的就是能听见欧阳老师温柔的笑脸和声音。
然而这一天上午她只见到一位学生,这位因在体育课上中暑的女学生此时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周遭的一切都宛如漩涡,将她席卷一通,稍稍一挣扎就忍不住恶心,她的耳边嗡嗡声作响,她听见枪炮的声音,看见满地的鲜血,枯黄的树枝上伫立着黑色乌鸦,灰蒙的天空下随处都是墓碑。
好似……死后的世界。
不对,她是死了,脑门上有个洞,疼得很,
是一个戴着黑色手套,噙着恨意,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做下的事情……
那孩子,她见过。
为什么?
“快将她平放在床上。”
“拜托你了,欧阳老师。”
两道一男一女的声音先后响起,有一个模糊的运动衫男人穿过一道门消失了,白色衣服的女人凑得太近,她身上淡雅的栀子香驱散周遭的消毒水味。
持续晕眩,有酒精的味道在鼻尖上飘逸开,冰水的凉意使她打了个冷战。
她忍不住捂住身体,黑色寒冷的雨夜中,她蜷缩在一条小巷中,冰冷的雨滴于三万多英尺的高空上坠落而下,砸在她身上生疼。
冬天也能下起雨来,无瓦遮头的她一定会被冻死。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雨水滴落在地的声音混着男人从水洼中淌过的脚步声响起。
男人……她怎么知道是男人?
她睁开眼睛快速站起来,手扶在粗糙的墙壁上,指尖传来酥麻的感觉。她迫不及待眯起眼睛,希望能将目光化为刀刃破开那层雨雾看清楚来者,然而那人默默站着不肯再前进一步。然后,他迈开脚步转身离去。
“等一下,别走。”
她冷得瑟瑟发抖,慌忙急迫又尖锐的呼喊声在巷口里回荡,听起来有些凄厉。那人没有停下,急急离开让她连追上去的可能都没有,胸口好像一下子被挖了一个洞,她捂上胸口,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真的缺了一个洞,手上满满鲜血,混着掉落的雨水跌落在湿地上。
“啊——”
凄厉的吼叫将旧墙上的墙灰都震落了,那看不见脸的男人将她的心挖走了。
那是谁?
那个男人,她认识的。
她努力地回想,抬眼处便是空旷明亮的机场,在身边四周的人逃命般脸上挂着慌张恐惧的表情,抱头四处攒动。
枪声四起——
“愣在这里干什么?”
恍惚间,肩膀被撞开,紧接着左手被一只温厚有些粗糙的大手握住,双腿随着那人的牵引奔跑起来,牵着她奔向安全地带的男人一直没有回头,她无法辨认眼前有着挺拔宽厚身影的人是谁,转念又想,无论是谁,这个人带着她逃命,于她都是好的。
她没来得及将手抓得更紧,一记枪声从耳旁擦过,巨大的轰鸣声似乎能让她脑袋爆掉,震得她无法呼吸。
整个世界寂静了,只剩下那恼人的嗡嗡作响的轰鸣声,
睁开眼,连绵的紫色花田在她面前蔓延开,澄澈的蓝天下风柔和的吹拂着,不远处白色风车塔前站立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他眺望着远方,他的背影仿佛能融进这蓝天之中,在这如同用水彩抹弄出来的风景中添了一道极致的风采。
“你是谁?”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她觉得自己很多事情在遗忘。
“所有事情尘埃落尽,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执着将它记起来?”他的声音如此缥缈,又如此清晰,仿佛从远古洪荒那传过来一样,钻进她的耳朵里使她的心沉甸甸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风很柔和,尽量用它的手安抚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你应该离开这里。”
他转过脸,他的神色闲适洞明,造物主格外偏爱他,赐予了他精心雕刻般俊美的脸,上面镶嵌着一双泛着紫蓝色光的美丽眼睛,她相信那是来自他灵魂的色泽,如此熟悉,如此迷人。
但她想不起他,她有些彷徨地打量着他,他微笑着的模样让她心里揪着疼。
“我一定是认识你,在这之前,我好几次好几次见过你。”她摆开双手激动喊道。
他依然微笑着,不言不语。
然后她向着他走前一步,就看到他的腹部渗出了血,在纯白的衬衫上显得格外刺目,她仿佛一下子将所有事想起来,掩着唇眼泪像泄洪一般肆虐了她整张脸。
“不要……不要这样……”她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的脸越发苍白,苍白得逐渐透明起来。
她努力镇定下,喊:“为什么你要在我最无能为力,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为什么你要帮我?为什么你要给我机会出卖你?你于我的生命就是一个复仇的工具,贴补因我愚蠢犯下种种错造成心灵空缺的补丁,可我计算不好,当我利用你从泥淖里爬起来,又走向我自以为的成功之时,因为赔上一个你,我才发现,我做下一件无比无比蠢的事。我的人生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身体越发透明,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平静,他说:“我不知道,也许你该回去。”
她摇着头,泪水倾洒,还没说出什么来,他笑着又说:“回去,回到命运重启之时,也许你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眼前的青年水汽蒸发般消失,她大恸地追过去,有一股极强的力量从后方将她抓住,她翻转过身体,回到死前的场面,阴灰天空下有一个戴黑手套的女孩用枪指着她,女孩原本澄澈的眼睛布满暗黑色的怨恨,配着满地的墓碑,显得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在这个女孩强烈的恨意中,她看到执着的爱,那种爱让她迷惑,让她眩目,让她含着一丝妒忌。
这是慈幼院里成长的女孩,她记得她叫坦桑。寓意她像坦桑石一般美丽纯净,
还没让她说出什么话,坦桑就开枪,那份狠绝令她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子弹穿过脑中时,她好像看到大片大片热烈的红覆盖住灰色的世界,她终于能在这个残酷的灰色的嘈杂的世界中平静下来,这就值得让她扬起嘴角。
夏日午时猛烈的阳光将大地炙烤得发出一阵阵热浪,与外面那阵热浪相比,林间的风劲爽地穿梭,它攀爬在树木上,掠过娇颤的树叶,霸道地穿过所有可穿透的罅隙。
医务室门墙上的灰色牌子依稀可看见两只小蜘蛛细细吐丝结网,木制的门被推移开又合上。
洁净的白色墙上,蓝色的窗户全敞着,充足的光线将室内照的很是明亮,劲爽的风忽地攀进窗门,将纯白色轻柔的落地窗帘高高扬起,在这个瞬间,床上有着红长卷发的漂亮女孩坐起身来。
飘荡入室的窗帘侧隐约站着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男孩,当白色窗纱落下那一刻,床上坐着的女孩与那男孩四目相对,捂着胃部冒着冷汗的少年,眸中倒映出一个泪落如雨的女孩。
少女清纯又带些妩媚的双眼似乎要将整个太平洋的水倾泻出来,白皙柔嫩的脸因她这些眼泪显得她越发楚楚可怜,当然,如果对那头有些滑稽的红头发忽略不计的话。
他无论如何都觉得那女孩红色头发与小丑头顶上的五彩斑斓的头发一样滑稽。
况且那张扬的红色头发曾让宋朗吃过一次亏。
在他怔然之际,坐在床上的少女突然露出一个无比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在阴雨不断的天气中乍现的太阳,金色光芒从厚厚的灰色云层射出,普照世界;那笑容将噙在她眼眶中的泪水牵扯落下——散发着水晶光泽的泪珠滑落在笑靥如花的两颊旁,似少女如雨后清新的山茶,清幽美丽。
忽略那张迷惑人心的脸,此女对着他又哭又笑的行为俨然被宋朗列为神经病行为。
胃部又一阵抽痛,今天又是一个没有早午饭吃的日子,青春期的少年因为没有饭吃而让胃遭了罪。
冷汗涔涔,宋朗打算走到侧边一张空床上躺着,等待医务室欧阳老师的到来。
少女脚落下地,走到他面前,宋朗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胃部极痛,脑袋昏沉直坠,身体偏移向前倒去。
少女抬起手扶住与她那般高的男孩,任男孩的头枕在她肩膀上,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行为,静默了一下,少女低低念道:
“宋朗,又见面了。”
尚有一丝意识的宋朗因为这句含着不合理意味的话生出了疑惑。
等宋朗醒过来以后,他躺在医务室床上,那床是那女孩睡过的,枕头上还残留着那女孩身上的清香。
一旁的欧阳老师翻着新一期的时尚杂志,看见学生醒来,一贯扬着柔和的笑,将一盅稀饭拿到他面前。
“宋朗同学是吧?像你这个年纪最应该好好吃饭,饿得晕过去可说不过去,来,把饭吃了吧。”
宋朗看了看挂着亲和笑容的欧阳老师,接过饭,说了声“谢谢”。
“如果要谢恐怕要谢谢给你买饭的同学。”欧阳老师眨了眨眼睛说道。
买饭的同学?
“这是留言。”欧阳老师从白大褂里搜出一条字条,上面的字很隽秀,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躺在床上的你,还有这盅被留下的稀饭。这留言也没署名就交代你好好吃饭。”
坐在床榻上的宋朗看着手中的印着兰花图案的米色保温盅,神思静凝。
从医务室里出来的郭梓晴努力地仰起头,皮肤深切地感受到夏日的气息,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愉悦从甘涩的心里满满溢出来,闭上的眼睛甚至为此感到酸胀。
“我回来了。”
郭梓晴蹙了蹙眉,鼻翼微翕,唇角抽动一下喃道,
初初在医务室那张床榻上醒来时,看着自己细嫩许多的手,摸着自己青春期发育时期的身体,还以为借着梦境回到中学时期。没想到她真的重生在现实当中,
她回来了,回到所有错误之前,回到十五岁青葱少年时。
睁开眼,面前伫立着一家理发店,门口反光玻璃倒映出她的模样,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女顶着一个不伦不类的红色长卷发。
那是半个多月前,为了气自己老爸而作的发型。
结果如她所愿,经历大风大雨却有着书香世家传统观念的巨商,在看到顶着这个发型的她,气得将她赶紧一所三流中学里去。在那之前,她因为打伤一个好学生被原来的贵族私立学校退学了。
郭梓晴平复一下自己复杂的心情,迈进理发店,她连一秒钟都不能忍受自己顶着这样滑稽的发型。
两个小时后,日光还未西斜,郭梓晴顶着一头黑色齐耳的短发从理发店里出来,过短的短发并没有使她变得难看,反而有着从前没有的干净清爽。
这让她很满意,她的新生活就从此开始,她握了握拳,挤出一个微笑向前迈步,她的脚步越迈越大,越走越快,她的笑容随着脚步越发扬起来,最后,她干脆跑起来,急速地迎着风奋力地跑,让自由飞扬的身影从路边的橱窗一一掠过,感受命运馈赠的喜悦,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