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荒原之西。
君不见血色雷霆如天垂,天道无情灭人间。
整个荒原都被雷海包围,整片天边像是蒙上密密麻麻的红绳,三百里之内,所有生物通通在这煌煌天威之下灭绝。
这般天上雷池决堤的场面,在整个千年之中也是第一次出现,让人不觉为血意真捏了一把汗。
斩妖山峰顶,杨罗延身后跟着众将,远远可见那般人间盛大场景。
“成仙逆天而行,长生的代价果然大得吓人。”
红色的雷霆光芒映照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满面红光,“几千性命换来一人长生,果然长生者都改杀。”
“若是修士在我北齐渡劫,岂不是要死千万人?”身旁的将士面色很不好看,天威之下,众生不过蝼蚁尔。
“非也。”淮南王怕杨罗延出事,从随身护卫中,派了位一直跟着他的心腹修士,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摇了摇头解释道,“这血鼎山门主的飞升渡劫之所以会如此恐怖,其一是因为此人修行魔道,本就是因果缠身,其二则是因为因果缠身太多,雷霆落下伤了众生性命,如此一来,这天道更会对其围追堵截。所以若要飞升都会寻荒山野岭,干涸沙漠等,怕在天劫下死了太多生灵,会遭反噬。”
“一般修士,就算六百年前飞升的那位剑仙,也不及这场面的十之一二。”
就在杨罗延沉沉吐了一口浊气之后,天边的雷霆戛然而止。
所有被天劫撕碎的树木花草通通在这个隆冬时节抽出嫩芽。
此飞升第二奇。
“过了?!”那年迈修士满面红光,失声大叫,“不愧是百年通玄榜上之人,举世罕见的天劫竟这样被他生生熬过来了。”
话音未落,众人看到那边的天空像是被人当成了抹布,逮住两端给生生扭了一转。
可以看到歪七扭八的大树,山腰细得像是女子腰身般的山峰,原本一望无际的荒原竟瞬间变得坎坷不平。
杨罗延自觉的望向旁边的老人。
老修士抚了抚长须,杨罗延眼尖,可以看到这老人不自觉颤抖的手。
“三灾九劫终是躲不过。”老修士指着远方道,“三灾为成仙飞升之时所受,为风、火、雷。九劫甚多,乃是成仙之后所受,那血意真度过了雷灾,这正是火灾。”
“天火为无色火,由因果纠缠而形成的火焰,专灼修行中人的神魂,若熬过去便洗去一身因果,熬不过去身死道消,不入轮回。”
杨罗延知晓其中门道后,看到那被拉长得不像话的身影,暗暗点了点头。
待天边景象恢复正常之后,已经是大中午了,只见一道红色光芒从半空射出,冲破云霄。
光华流转在红光左右,那个地方,百里荒原的天空飘下了数也数不清的白色绒毛。
“羽化飞升,不过如此。”老修士感叹道,混浊的目光跟随着那道虹光直上天际,直到消散。
“风灾为飞升途中的九玄罡风,摧体魄神魂,若是度不过,就将是真正的化为灰烬。”
在无人能上的天穹上,无数罡风犹如粘稠的青色液体,随着那道虹光由下而上穿过,就像是海面上跃起了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
世人常说碧霄、青穹,便是这天极处的无边九玄罡风。
“你果然走到了这一步。”
青穹之上是一片比下方苍穹还要光亮的无垠虚空,修行不到家的人在此待太久会体魄自燃,所以又称这一片虚空为赤霄、上穹。
而在这几乎无人能待之地,已有八位身影已经端坐青穹之上,无一不是庞大飘渺,罡风浩瀚,偏偏吹动衣袍。
有中原王师古风扬,端坐悬石之上,一株紫色藤蔓,其上紫金葫芦喷发浩荡紫气。
有东海王师慕容东海,天地法相磅礴,细观其青墨色衣袍,可见一条条纹路竟是一条条沟渠河流,腰带是一条黄色大江,涛涛奔流之中,妙不可言。
有沧州王师司宓,白色衣裙层层叠叠如梦如幻,身后飘起的衣带如同蕴含着一条星河,其中星辰泯灭新生,激荡出恐怖能量,一眼望去,让人沉溺星河。
有景州王师魏淬心,身着儒袍,人首蛇身,眉心多长一只竖眼。右边耳垂,一条蛟龙安安静静的挂在其上,正在蛰伏打盹,偶尔一瞥之间,可叫人神魂悸动。
有西荒王师傅乃生,少年模样的法相是八位之中最小的。但这少年手臂套着金琢,金琢之上一个个让人头晕脑胀的符文像是扭曲的蝌蚪,在上不断游动,致使金琢四周出现了一条条黑色的裂纹,透过裂纹偶尔可见另一片世界的丝丝景象。
血意真面色不变,挨个打量过去,这些王师对他来说即是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是因为从前他与很多人都打过交道,陌生是因为这个从前隔的太远了,远得都有些记不清了。
除了中原五洲的王师外,海外四洲除去已死的寂真,有东胜神洲的舒瑜,一位青面獠牙的怪物,身后背着桃木符剑,法相略有些虚幻。
有北俱芦洲的高悬,右手里端着一碗烟雾缭绕的湖水,左手成爪,虚盖其上,那些烟雾演变万千生灵。
最后一位,羽衣道袍的道士,不同于两位的法相虚幻,此人一直闭着双目,庞大的法身几乎遮天蔽日,其余七位王师尽管法相高大,在此人面前却像是未成年的小孩儿般大小。
至于他血意真,更是微不足道,如同婴孩。
在众多王师眼下,血意真所有秘密无所遁形。
七位王师盯着他,眉头越来越紧,最后竟是一言不发,通通消散。
那羽衣道袍的道士睁开双眼,“此番情分,能让你已死相报?”
血意真笑道:“理应如此,本是争渡人,谈何报答。”
“善。”道祖点头,消失在赤霄。
茫茫四野八荒,独留血意真一人。
天穹洞开门户,他坦然自若走了进去,化作云烟。
…………
春雨朦胧的金陵城中,空空荡荡的市集街巷。
一白面无须的年轻公子任由骏马闲逛般的在石板路上走着,身后跟着一群护从,只听得马蹄踏在石板上那嗒嗒的声音。
年轻公子没有说话,身后的随从们当然也不敢说话。
忽见朦胧的雨幕中,长街那头,一个白衣人影走近。
跟在身后的随从立马将主子护在中间,看着越来越靠近的白衣人,几位久经沙场、杀人无算的武将面色都凝重下来。
他们没有问来者何人,因为在高手的眼中,这一句话的时间,就可以死好几回。
而对面那个人毋庸置疑,是位顶尖高手。
来人走近,只见那人面若刀削,额头宽广,一双眼睛如同剑芒,尤为摄人。
发髻由银箍固定在头顶,在朦胧烟雨中,此人越发的出尘。
白衣公子脚步骤停,于一行人十步以外。
理了理衣襟,那公子行礼道:“拜见大将军。”
杨罗延打量着来人,心里虽然已有猜测,但却是第一次见此人。摆了摆手示意前面的人退下。
旁边一人单膝跪地,杨罗延笑骂一声不用,一个翻身,落下马来。
“百闻不如一见,圣绝李释暄果真气度非凡。”他拍了拍身上的青色长袍,笑着说道。
李释暄自这一礼之后抬起头,话不多说,微微抬手。
那些护卫们立马刀出一半,长刀在刀鞘口磨出的嘶啦声刺耳。
李释暄毫不介意这些人的忌惮之意,就像人们从不在意脚下的蚂蚁是否在磨牙。
白衣公子淡然一笑,“请。”
杨罗延环视四周,冷哼一声道:“丢人现眼!”
李释暄负手在前,一行人穿进了薄雾细雨。
就在一行人未进城多久,城外也有两骑赶到,将伪造的身份路引扔在守城官兵的脸上,两人毫不受阻的进了金陵城。
“如此防守,这金陵城里的探子怕是比普通人还多。”
配儒冠,青衫打底,白袍加身的少年人面目苍白,回头看了一眼金陵城外的兵士们,低声讽刺了一句。
另一匹快马上,坐着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身材略有些魁梧,脚上踩着草鞋,背上披着蓑衣,挽起的裤腿上还有干掉的稀泥。
这男子左手拉缰绳,右手一直把着右腰上挂着的一口雪白刀鞘的长刀。
握刀处是极粗的麻绳,反正现在是黑色麻绳了。
“这座城已经只剩一个空壳了。”男子睁开眼睛,从踏出城门楼的瞬间,他便感受到了。
一般来说一国国都,修士们除了很想常驻,借龙气修行外,也对国都的主人人间帝皇颇有忌惮。
因为修为低微的修士在帝皇开口杀头的瞬间,就会被灭了身上的气数。就算是修为境界高绝,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施展不出全力,终归觉得束手束脚。
但这金陵没有。而以前是有的。
儒生少年用袖袍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陈霸先死了已有一年有余,新登基的年轻皇帝却只晓得重复走他爹的老路,国运一天不如一天,没多久这金陵就会被北齐揽在手中了。”
吴旭偏头看了一眼说完便沉默着的年轻人,问道:“你不看好梁国?”
“陈霸先都死了,我抢这南朝来又有何用。”儒袍年轻人拍了拍马鞍子,“况且我也抢不赢北齐的那位大将军。”
停了停,王陆沉继续说道,“旭哥儿啊,小弟我给你说句掏心掏肺的话。这偏居西边的梁国,占据弹丸之地,还都是些缅怀故国,不愿结束命运的老人。不可复国,不可兴国。说是梁国,但试问九州天下,谁又会承认?”
“外边的人都称现在的梁国是后梁,若不是前年在我苦口婆心的劝诫下,那些老不死们那敢点头同意去追杀陈霸先的军队?梁国一灭,灭的是雄心壮志,灭的是人心所向。”
说到激动处,年轻人遮着嘴连连咳嗽了几声。
吴旭皱眉看着他,“反正你不能被人杀死,这是当年你给如素下葬时,我给的承诺。”
王陆沉手背放在额头上,表情很是无奈,“像我这么个会作死的人,就算不被人杀死,也活不了几年了,你的苦日子也快熬到头了。就像纪雍所说,慧极必伤。旭哥儿你可能会活的像王八一样久。”
男子露出一个很憨厚的笑容,没有发怒反倒是很开心,道:“借你吉言。”
王陆沉手掌翻过来托着额头,“没救了。”
皇城之顶,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赤足站在屋脊,眼中含着七彩琉璃光华,其身边云雾更甚,折射着七色光芒。
面容非同人间的女子悄然立在上头,就算她没有刻意的去敛气,但如果有望气高手,便能看到,整座金陵乃至整片南朝,有紫金气数纷纷而来。
她静默地看着杨罗延走进李府,被诸位聚集在李府中的南朝大臣们迎进内堂。
女子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没有震惊也没有奇怪,她仿佛就不存在七情六欲,是真正断绝了尘缘的谪仙。
“一年前血鼎山昔日门主血意真飞升,而众望所归的明方寸却没能成为血鼎山的新门主,反而是左禹。”李府之中,李家之主李尤会见杨罗延,堂下座椅中,唯有李释暄被允许坐在这里。
李尤道,“南朝新皇陈靖太年轻,比之陈霸先差远了,补不上旧梁国的漏洞。而左禹又不是明方寸,所以南陈之前压在明方寸手中的赌注完全是折本买卖,这是北齐的机会。”
“李家主所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杨罗延皱眉略有些不喜,“我冒险入金陵已是给了你们李家最大的敬意,也希望你们李家能真正与我一条心。”
李尤笑道:“这是自然,将军此行必不会失望。”
“老朽听说将军在外一年有余,家中亲眷却还在邺城,我就让释暄去将他们接过来与将军团聚,如何?”
杨罗延摇头道:“信任是相互的,我不想徒被皇上猜忌。待攻陷金陵再说吧。”
顿了顿,杨罗延继续道,“可还是思念得紧啊,李家主应该知道,我与妻子婚后不过短短几月时间,便来了前线,也不知何时能与她相见。”
李尤未说话,李释暄站起身来,“恳请父亲将孩儿的姓名从族谱中划去,将我逐出李家。”
李尤脸色沉下,看着李释暄,后者毫不退让。“儿子追寻天道,不想为俗情所困,望李家主成全!”
杨罗延好整以暇的坐在一旁,轻泯茶水,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我儿真的决定了?”李尤面色越来越难看,但看着从来没有真正将他当作父亲的李释暄,没来由的有些意兴阑珊。
“一年前邪绝已破碎虚空到了妖界,我又怎甘心落于人后,当年武顾城给了我一块通界令,正好去趟妖界磨练自己,这是我的心愿。”李释暄道。
“放肆!”李尤突然暴怒,狠狠地指着李释暄,“要滚你就滚的远远的,老夫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李释暄毫不犹豫,施礼转身,没有半分留恋。
圣绝李释暄,圣心百事难寻,此为大道之心!
杨罗延站起身,竖起了大拇指,“李家主果然够意气,但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大事可成,大事可成啊!”说罢,不管面色阴沉似水的李尤,慢步走出堂去。
就在今日的金陵城中,一日之间,李释暄被废修为,被逐出李家的传闻不胫而走。
许多人都不敢相信,但当他们两日后看到大街上蓬头垢面的李释暄时,却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
四绝中的圣绝,竟然……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