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老者脸上依然挂着慈祥的笑容,他走到狗子跟前,
“乖孩子,告诉伯伯在哪见过这人。”
狗子此刻脸色苍白连连摇头不敢做声,他确实反应很钝,记性也不好,所以坊里的人连名字都不愿给他取用狗子称呼,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白痴,那个仙女般的人物可是恐吓过他不准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的,刚才认出画上人的狗子忍不住叫出声来,现在想起那位仙女的恐怖狗子是说啥也不敢开口,何况那个南明人可是被仙女打死了,这伙人一看就是来寻仇的,这种事情借他一个胆子都不敢掺和。
老者和颜悦色接着对狗子说道:“孩子,你要是说出来,伯伯给你黄金百两作为答谢好不好?”
狗子仍是摇头,给再多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他身旁的朱福和朱四陪着笑脸说:“老爷,他是个傻子,没事就喜欢说胡话,您别放在心上”
南明老者瞥向二人,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我问的是你们么?”
他的威压瞬间释放开来,三个少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朱福和朱四顿时就跪了下来:“老爷,他真的不知道啊,他是个傻子啊,傻子,你快说你不知道啊。”
两个人拽着狗子的衣袖不停摇动,语气中已经是带着哭腔,狗子磕磕巴巴的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人群议论纷纷,不知三个少年是演的哪一出。
朱长禄多年经商早已炼成人精,他一看这景象便预感三人如此遮遮掩掩必然不是好事,而那老者和蔼外表下也绝非善类。
他轻移脚步走到老者身前,堆着笑脸道:“这位爷,这孩子是小人店中的伙计,脑袋真的不好使,……”
老者粗暴的打断了他:“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朱长禄被这一句话噎的半天不知如何作答,他猜到这老者不简单,但不曾想到竟嚣张如斯。
“把这三个小孩和店里管事的统统带回去。”
老者冷冰冰的下达命令,身后南明武士鱼贯而出手持刀枪将不知所措的兴隆器坊一干人包围起来赶作一排,南明人恼恨朱长禄刚才削了他们面子,对他又骂又踢,朱坊主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就在大越境内被一群南明人任意处置。
“荆长史,你可要救救我啊,不能让大越子民就这么被外族欺辱啊。”
他不管不顾的大声向荆久求救,希望激起现场的民愤助自己脱身。
荆久面色如水摇了摇头:“朱坊主,我帮不了你,宋爵爷是带着国书来的。”
朱长禄听得这一个宋字如遭雷击,他也是有见识的人,姓宋的南明高官,权势足以在越国横行,这宋还会是哪个宋?
南明第一代国士宋离的宋,神器金乌爪的持有家族宋家的宋,朱长禄面如死灰,顿时知道自己没法脱身了,他明白自己一再错估这名老者的来头,如今已无法补救。索性默不作声配合南明武士们,省的受皮肉之苦,心中只祈祷狗子没给自己惹什么祸事。
围观的西越民众不依了,刚才还慈眉善目的老爷子忽然发作,在自家门口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就要将同胞带走的事实,触及了他们内心的底线。
如果异国人可以这样随意在家门口抓走一个越人,那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呢?
人群中响起一片叫骂声,骂南明人和骂荆久的都有。
“爵爷!”荆放的怒吼在兴隆器坊门口响起“别忘了云猛协约。”
云猛协约是十五年前大陆五国战后划分版图时一并签订的,主旨是反省陈叔夜野心过大引发战事的教训,协约规定国士家族成年成员不得参与侵略性质战争,这个协议的最大受益者毫无疑问是失去了国士家族的越国,此后神昼保护越国不受侵犯的相关补充条约在国际上也被用云猛来代称,这项条约对南明和东极侵略越国的限制逐渐越来越大,被两国称作西越的保护伞。
“小子。”宋姓老者冷峻的目光向荆放投来“老夫是为了失踪弟子而来,这是私事,协约管不了我。”
“小放,退下!”一旁的荆久声色俱厉的斥道。
荆放还想说什么,宋姓老者一挥衣袖,无边的热力从袖口喷涌而出,身旁十数米之内的越国围观民众受不了炙气纷纷退后,他气定神闲的走在最前面,手下武士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大刀开路,楞是从长街之中押着愁眉苦脸的朱坊主一行人安然离开。
何等的嚣张跋扈!
整条街都沉默了。
连官府的代言人都不敢阻止,面对绝对的实力压制,普通人也能生出几分反抗的勇气呢。
在一群人的勇敢中一个人的怯弱会成为众矢之的,但当所有人都畏惧了,每个人都有份,此时的大街就只剩死一般的沉默,谁都不好意思抬头看谁。
“该死”荆放愤怒的一拳打在青石板地面上,大部分时间守在器坊中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面对强权的无力感,朱长禄虽然和他非亲非故往日还有梁子,但毕竟是生活在同一城市中有血有肉的同胞。就这样解释都没有便像被判了罪的犯人一般被带走,这股屈辱荆放觉得自己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为什么?”他狠狠的瞪向自己的二哥。
“我为什么要拦着你去寻死?”荆久的声音很冷酷。
荆放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还是忍不住争辩:“他是怎么入城的?郡守和总兵大人知道么?”
荆久没有回答,他身后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衙役,走到荆放面前低声说道:“小少爷,你可长点心吧,郡守就是派二少爷来背锅的,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走吧。”
荆放认得这衙役是以前器坊里的马夫王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心中也对这件事还是充满了不解。
“荆放,回去吧。”徐云庆面色阴沉的走上前来。作为军人刚才的一幕也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但久经沙场的他更明白刚才那位老者绝非场内西越诸人所能抵挡。
荆放摇了摇头,把杀手锏还给好友:“我先跟二哥走一趟。”
徐云庆也没有劝阻,荆放跟着荆久一行人默默离开了闹市。
荆放一路低着头,不敢去看街上那些陌生的熟悉的同胞的脸。眼前只能看见哥哥在一路上稀散但不绝于耳的非议声中稳定前行的宽厚背影。荆放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跟随过这个背影的回忆。
荆放是荆止老师匠中年得子诞下的,比大哥荆永小十九岁,比二哥荆久小十七岁,刚记事的时候,两个哥哥都经常陪着荆放玩耍,到后来,自己的符咒天赋逐渐显露,七岁就可以掌握了人生第一样符咒,而同年二十四岁被坊中普遍认为是未来继承人的荆久也不过掌握九种而已。
于是荆放开始感觉二哥看待自己的眼神变了,二哥和大哥不一样,大哥性情直爽好义,凡事只求一个痛快,心思根本就不在坊内,二哥心思缜密,好强争胜,事涉及己不肯吃一样亏,虽然巫术造诣不如大哥,但被认为是更合适的继承人人选。
但后来出了一个天赋更高的三弟,二哥巫术天赋一般的缺点便愈加凸显。再加上二哥平时过于锋芒毕露又嘴上不饶人,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不少人就开始散播老坊主要将器坊传给老三的流言。
荆放虽然年纪小,但生在高门大族也比较早熟,他知道二哥的性格不可能不在意,越是好强的人越容易产生心魔,兄弟二人已生出间隙。他曾经觉得对不起二哥,但符咒之道本来就是他一生注定要走的道路。有时候他真的很羡慕大哥,没用继承家业的负担,整日随心修炼,呼朋出游,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对于老二和老三隐隐对抗的局面,三个孩子共同的母亲荆夫人最是痛心,但她心里明白也偷偷提点过两个儿子,坊主的意思似乎是想要以竞争刺激他们的成长,于是,不到十岁的荆放就这样被摆在了和成年兄长对立的位置上。
再后来,荆家衰弱了,朝廷的政策下来了,为了保全器坊的延续,坊主的位置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心中一直对二哥有愧的荆放没用多长时间考虑就做出了影响一生的决定。
那年荆放十岁。
荆止沉默了,他看着稚气未脱的小儿子,知道若是器坊一蹶不振,年纪最小的荆放被耽误的青春最长。
但一生心血都在器坊里的荆止终究还是存了一丝幻想,万一日后有转机,心思最清澈,最醉心于符咒之道的小儿子最有可能在未来重振家业。
于是他点了头。
不久后荆止把老大安排进了军队,老二安排进了官衙,荆家称霸鹫岭铸造业数百年,不管是在军中还是在官府都有人脉,足以保证长子和次子前途光明。
从军临行前荆永拉着荆放说了很久的话,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对小弟担下器坊这个烂摊子之举大有感激之意。此后的漫长岁月中,荆永一直待小弟不错,军阶越来越高越来越忙的荆永一有空闲还是要上器坊和小弟畅饮几杯,徐云庆也是由他的关系和荆放相识。
而同样飞黄腾达,成为郡守何大人手下得力干将的荆久,则再也没回过器坊一次,荆放只有逢年过节回老家才能见着他几次,也是态度冷淡话不投机,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那两句小放,也不知多久没见到被他这般称呼了。
听说,有的人和你交情本来就好,你对他有恩,他会记一辈子。
有的人和你本来交情不好,你对他有恩,他便会与你交心。
有的人和你交情不好,受了你的恩惠,他便再也不想见到你。
荆放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忍不住觉得,二哥可能就是那第三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