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挣’气真是可笑、可爱、可敬、可叹,掩笑而思,里面包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和真理的胚芽,从多维的角度思考一下,让人在会意中憬悟,在笑声中升华。后土文化源远流长,优渥隽永,堪称智慧的源泉,沐浴熏陶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真是上天之赐。呀——那不是后土祠么?我们到了。”宋雅琴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钦佩不已。还要说下去,已是远远的看见了后土祠庙宇时隐时现的身影。她用手朝左前方沟梁半腰里指点着,带着孩子气的雀跃道。几个人一望,果然在不远处,一弯沟梁的怀抱里,绿叶枯树丛中,掩映着一片楼宇庙观。
道路失修,不是浮土就是坑洼,亏了张俊杰赶车技术高超,“驾驾”、“吁——”,不停地发出一道道口令,鞭稍在牲畜头上“叭叭”的甩着,两匹马尽职尽责,从后土岭到后土祠五十多里,一路不歇,喘着粗气,打着噴儿,直奔后土祠。几个人先是风土人情,习俗俚语,后是荣河笑话,‘挣’气褒贬,插科打诨,尽管颠簸寒冷,倒也快乐欢畅,不知不觉间,已是站到了后土祠门前的场子上。宋雅琴第一个跳下车来,伸展活动着发僵的四肢,朝庙宇张望。游子吟站在一个土堆上,把四周的地理形势看了个仔细。周老财主被张俊杰扶下车,兴致很高,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张俊杰一路忙个不停,遇到难走的地方,还得下来,边吆呵牲口边拉车,累得头上都冒出了汗,此时,车停马歇,料峭的河风吹过来,身上顿感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待把马车栓好,抬头看时,张虎生领着十几个人,或闲汉,或游人,或卖烧饼,散落四处,若即若离,张俊杰见此,这才放下心来。
后土祠门前的场子很大,约莫十亩地大小,可以想见当年鼎盛时期的盛状。后土祠一年里祭拜三次,正月十八、三月十八和十月初八。正月十八的祭祀规模略小,主要是给“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财神爷、灶王爷、土地爷等爷们接风洗尘,犒劳慰问。三月十八正式举行祭祀大典,全国各地都派人参加,海外华侨也不远万里前来祭拜,规模较大,持续三天。近年来,由于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人们祭祀的兴致和愿望渐渐淡化。就说今天的祭祀吧,等他们几个赶到时,祭祀活动早已结束,地上散落着纸花和炮仗的碎屑,场子上不少地方长满了蒿草,边上麦草垛下以及周边聚集着几十个男女老少,有的磕闲牙抬杠,有的晒太阳捉虱子,有的表情木然闷头抽旱烟,几个女人在纳鞋底,叽叽咯咯说笑。孩子们则无忧无虑,在场子上跑来跑去。场子边上有做小生意的,卖麻花的,吹糖人的,卖芝麻糖的,卖针头线脑的,还有两家摆饸饹凉粉摊的,烧醪糟的风箱发出“忽——啪、忽——啪”的单调声,夹杂着其他有气无力的叫卖声,给这黄河边上的后土祠平添了几分活气。
游子吟一看这场景,顿觉意兴阑珊。宋雅琴望着断壁残垣的庙宇,孤零破败的秋凤楼,失望的连连顿脚,“怎么是这个样子啊?”周老财主无声的叹口气,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看景不如听景。哎,我倒想起来了,这庙前村有个私塾贾老先生,对后土祠的历史了如指掌,何不叫他来给我们导向导向,免得我们看不仔细。可不知贾先生还在不在。”说罢,便向村人打听。有知道的告诉说,贾先生可能还在庙里忙乎,进了庙门就能找得见。
后土祠里几乎没有游人,偶尔进出两三个人而已,都是步履匆匆,很少有闲情逸致留恋徘徊的。宋雅琴一行四人边走边看,不觉间,已到了山门之前。仰面望去,山门宏伟壮观,高大巍峨,只是久不修葺,墙体剥落,拱顶颓败,瓦片凌空,有摇摇欲坠之虞。四个人神情肃穆,心里清楚:国破家亡,哪有心思供奉后土娘娘啊!
踏上破损的台阶,四人迤逦走进后土祠。周老财主觑眼张望,祠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善男信女和香客,并无“老者”身影。目光搜寻,见北墙根下摆一张小桌子,一个老者伏桌写着什么。周老财主心想,这个老者至少和后土祠有点关系,遂上前恭谨的问道:“敢问老人家,这里可有个贾先生?”
老者停笔抬头,摘下老花镜,正欲说话,突然,惊喜的张大嘴巴,把毛笔一掼,两人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贾先生!”
“周贤弟!”
两双手握在一起,摇动着,互相端详凝视。
“你还是那么精神健旺。”贾先生动情地说。
“你还是那么老当益壮,为后土祠忙乎。”周老财主钦佩有加,转而喊道:“你们过来——这是几个生意上的朋友。”
宋雅琴、游子吟和张俊杰忙过来认识贾先生。贾先生年逾古稀,中等个儿,瘦骨嶙峋,头发已呈稀疏之状,河风吹过,嗖嗖抖动;眼睛不大,目光浑浊,眼睫毛却很长。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蓄着一缕花白的山羊胡子,精神矍铄,好客热情。
“这位就是我说给你们的‘后土痴虫’——贾先生,教书育人之余,就一门心思研究后土祠。贾先生,你可不要谦虚,今天你得给我们这几位朋友说道说道。”
“劳烦贾先生。”宋雅琴、游子吟和张俊杰笑着恳请。
“你们也不要客气,来后土祠祭拜了解,我是当仁不让。”提到后土祠,贾先生那核桃似的脸上绽出了笑容,浑浊的眼睛顿时放出明亮的光,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底气十足。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介绍起来。
“汾阴后土祠,是神州大地上最古老的祭祀后土女娲氏的祠庙。后土圣母是中华最古之祖,土地最尊之神;后土祠又是海内祠庙之冠,BJ天坛之源,是华夏根祖文化的源头。”
“我们这边来。”贾先生把手一让,引导着他们几个人往庙宇走去。“后土圣母在远古时期民间传说中是位功绩非凡的人物,在五千年的中华民族历史上,有着巨大影响。皇天后土中所说的‘皇天’就是指伏羲氏,‘后土’指女娲氏。伏羲氏乃为管天的昊天上帝,女娲氏为管地的后土圣母。考之周礼,‘后土乃是昊天上帝之配也’。对于女娲创世的功绩,《淮南子·览冥训》中曾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彩石以补天,断鰲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在此基础上,女娲继而使人以婚配,赐人以农禾,立人以厚土,衍人以万嗣,从而成为中华民族最古的源,最早的宗,最深的根,最大的本。”
贾先生徐徐踱着步子,完全沉浸在遥远的美好故事里。“正因为这样,自古以来,后土圣母就受到了人类最诚挚、最隆重的敬仰和奉祀。自黄帝平乱之后在汾阴脽上设坛祭祀母祖后土女娲始,尧、舜二帝,夏、商、周三王,均在这里辟坛构事,进行每年一度的祭祀。到了汉代,益趋成制,每帝祭后土,更成为必不可少的朝中大事,汉武帝刘彻把祭祀后土看得比东岳封禅还要隆重。他在位期间先后六次祭祀后土,每次都带领文物百官,朝臣内亲,浩浩而莅,旷日不归,史称‘亲望拜,如上帝礼’,其威严隆重以臻至境。他乘双层楼船横渡黄河,以祀后土,在船上酬酒宴,宠群臣,赐绫佩,慰嫔妃,怀情饱涨,意态昂扬,举觞援笔,妙手偶得,遂有问鼎之作《秋风辞》出世。”
“武帝之后,宣帝、元帝、成帝、哀帝以及东汉武帝刘秀等,也都先后十余次来汾阴祭祀后土圣母。唐时,玄宗李隆基来此祭祀,特诏告将汾阴后土祠加以扩建;宋时,真宗赵恒为祀后土,更着人提前对祠庙作了全面修葺。经过历朝历代的创建、重建、增建、扩建,汾阴后土祠逐渐成为一个庞大而辉煌的古代祠庙建筑群。祠内山门、舞台、献殿、正殿、碑亭、东西五虎殿和秋风楼等九处文物建筑,结构合理,布局严谨。献殿、正殿额枋雕刻华丽,工艺精巧。屋面披覆着黄、绿色琉璃瓦,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为海内祠庙之冠。”
贾先生时而健步如飞,忽东忽西的指点着庙宇楼观;时而漫步徘徊,认真仔细的指认文墨遗迹。神采飞扬,如数家珍。行至供奉后土圣母塑像的正殿门口,门两边分别立着两个龙形靠山兽,门楣上方也嵌着一个。贾先生驻足介绍道:“门楣上方的靠山兽代表着黄帝,左边的靠山兽代表着炎帝,在此为后土圣母守门。至于右边的靠山兽代表什么,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至今没有定论,成为历史悬案。”
游子吟上前端详了一会,口气笃定的说道:“这有什么难解的,这右边的靠山兽代表的是蚩尤嘛。他理应也是我们的人文始祖。”
一语石破天惊。多少人为之皓首穷经,多少人为之殚精竭虑,多少人为之争论的脸红脖子粗,被游先生轻轻一语道破,岂能不让“后土痴虫”贾先生张口结舌愣怔震惊,汗颜愧疚。贾先生蹙额默思,皱眉想了想,一拍大腿,茅塞顿开,恍然醒悟道:“哎呀,就是。黄帝、炎帝、蚩尤,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嘛,不能因为战败就不承认。”周老财主听了也是微微颌首,表示认同这个结论。
转到秋风楼前,贾先生慨然说道:“好多人文景观历来是景以人名,或人以景名,秋风楼则是两者都占。秋凤楼本来就名闻遐迩,更因汉武帝的《秋风辞》名震中外。秋凤楼凌空横跨于这深沟古道之上,东依峨嵋岭,西傍黄河岸,隔水与SX韩城司马迁祠相望,是后土祠最具代表性的建筑文物。”几个人听着贾先生的介绍,或举头仰望,或埋首细看,都为秋凤楼的壮丽叹为观止。秋凤楼高约近十丈,下部筑有高大的台基,周围砖砌女墙。楼身比例适度,檐下斗拱简洁有力,结构精美古朴,形制巍峨劲秀。楼分三层,面阔进深各五间,建筑艺术独特,楼台气势磅礴。上有两方横额,东曰“瞻鲁”,西曰“望秦”。在底下看了一会儿,贾先生将手一让,说道:“我们上楼吧。”拾阶而上,果然眼前又是一番风景。“游人登楼凭栏远眺,可北瞻龙门,南望华岳,大河壮观,尽收眼底;亦可摩娑碑碣,赏咏诗文,唐风浴心,宋韵涤胸。真能令人心旷神怡,感慨万端啊。”贾先生动情的说着,两眼眺望远方。少顷,回过头来略顿了顿,提高嗓音,曼吟咏哦。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贾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激情四溢,吟诵完毕,已是泪眼晶莹。宋雅琴慨然叹道,真是千古绝唱啊。游子吟听得如醉如痴,不禁击节赞叹,和声相随。张俊杰则是心不在焉,不时的前后左右观望,警惕的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游子吟眺望着霭蔼灰蒙的黄河滩和浊浪滚滚的黄河,想想后土大地抗日斗争的形势,不禁感慨道:“汉武帝不愧千古帝王,所说所虑,真是力透纸背,洞穿七札,如同醍醐灌顶,令人心目为之一开。你看,前有‘泛楼船兮济汾河,箫鼓鸣兮发棹歌’,接着便是‘欢乐极兮哀情多’,想一想,宁不令人惊心警惧、如履薄冰乎?大意失荆州,殷鉴不远啊。”
一席话说的贾先生不住地点头称是,张俊杰似懂非懂,周老财主微微颌首,只有宋雅琴知道游子吟的感慨意蕴,陡起警觉,不由得咀嚼、沉思起来。形势喜人,但还不到欢呼的时候;斗争顺利,可也不能掉以轻心。越是接近胜利,越要审慎小心,因为忘乎所以粗心疏忽而导致兵败垂成的事例,真是太多了。
站在秋凤楼,举目远眺,黄河之水天上来,汾河水流脚下过,至汾阴脽上后土祠,两河汇聚,形成一股激流,浩浩荡荡拍岸向东南汹涌而去。几艘帆船驶过,隐约可闻号子声;黄河滩里,水天一色,捞鱼鹳盘旋着飞上飞下;禹王山蔚蔚隐现,水色岚气雾霭弥漫,夹杂着泥土味的河风吹过,令人陶醉期间,美不胜收。宋雅琴望着远近景色,不由得想起了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诗句,突发奇想,便大声说道:“我想着,王之涣的《登鹳雀楼》那首诗敢怕不是《登秋凤楼》吧,只有这里才有诗人描写的意境和景色。”游子吟笑着打趣道:“蒲州人听你这样说,保不准就要和你打一场文墨官司。”贾先生笑笑,说:“这位小兄弟也有诗人的浪漫情怀呢。”
张俊杰见是个空儿,认真的向贾先生请教道:“我们远停村有个后土岭,后土岭下又有个禹王庙,周老财主那儿有个后土镇,荣河县城这儿有个后土祠,往南几十里有个后土峰。我一直不明白,到底哪一个地方是后土圣母的供奉地?这里面有个说道没有。”
贾先生捻须沉吟,脸上的核桃皱纹像刀刻一样一动不动。良久,才说道:“远停村的后土岭传说是后土圣母捏土造人的土堆,是华夏民族的肇始出生地,我们都从那儿来。至于禹王庙,那是大禹在此瞭望水势治水利民,后人为了纪念大禹,就在此建庙,但不能建在岭上,也不能建在坐北朝南,只能建在后土岭的背面底下,表示自己的功劳在后土娘娘面前不值一提。还有一说,后土岭是后土娘娘的陵墓,大禹以自己的贤德为后土娘娘守墓,禹王庙只是大禹的住所。后土镇嘛,是后土娘娘捏土造的人走向神州大地的集散地,故而称之为后土镇。后土峰,也叫孤峰,那是后土娘娘视察瞭望华夏神州之地。供奉后土娘娘的后土祠之所以建在汾阴脽上,是因为这儿是黄河和汾河交汇处,是皇天——阳气和后土——阴气交流之地,阴阳交合,最为吉利祥和,加上是后土娘娘捏土造人主要场所的传说,所以供奉在此。总之,刚才提到的几个地方哪一处都是圣地,都值得我们祭拜、供奉。随着朝代更替,世事变化,后土娘娘的形象内涵已伸展开来,它代表的是华夏民族和各族百姓。后土,不仅仅是指从后土岭到后土祠到后土峰这一块的荣河地面,而是体现华夏大地和神州各族百姓。后土这块地方,不仅历史源远流长,而且人文底蕴优渥,据说,当年孔老夫子周游列国,到处推行他的‘克己复礼’主张,东渡黄河,一踏上后土大地,老先生看到田地里的禾鼠都站立着,前爪放在胸前做作揖状,感慨地说:后土不愧为中华民族的肇造之地,鼠辈尚且如此知礼,何况人乎?说罢,调转车头而去。作为后土的子孙,后土的后人,我们应该感到光荣和自豪。”
“有道理。说得好。”游子吟高声说道:“我们的确都是后土的后人,应该像贾先生这样为维护后土圣母尽心竭力,才能福祉绵延,香火永续啊。”
几个人在后土祠里流连忘返,拜谒朝圣,不知不觉太阳已挂中天。周老财主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向贾先生告辞。“我们到县城还有生意要谈,还想登一登飞云楼。‘荣河有个飞云楼,半截插在天里头’,借此领略一下后土大地的美丽风光。有机会再来看你。”贾先生诚心挽留,抖动着稀疏的胡子,浑浊的眼眶里溢满泪水,凄楚的说道:“我们是后土的不肖子孙,山河破碎,有形胜而无美景,真是有愧啊。你看看这些畜生,后土圣母有知,定会责备我们的。”
“贾先生,我们都是后土的后人,更是当今的‘后土’。放心,不会让后土娘娘失望的。”宋雅琴神态坚毅,语气铿锵的安慰道。贾先生拭泪颌首。马车绝尘而去,老人还站在土坡上一边招手,一边喃喃说着什么。
进城倒也利索,没有遇到麻烦。在去儿子周晓帆家的路上,周老财主压低声音,一再请求两位领导一定要多费口舌,规劝儿子迷途知返,不要让儿子一错再错了。宋雅琴和游子吟点头允诺,并劝其稍安勿躁,只能见机行事。周晓帆居住在离警察局不远的一个小院子里,由于没有成家,他便雇佣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为其打扫居室,做一做饭菜。这些天,过春节,庆元宵,忙的不亦乐乎。RB人为了营造皇军治下的平安祥和气氛,强行摊派和组织了元宵社事闹红火活动,同时又要防范抗日纵队进城捣乱或者偷袭进攻,所以,红火闹了三天,作为翻译官也跟着佐藤一郎忙乎了三天,今天是正月十八,后土祠要进行每年的祭拜活动,因为距离县城较远,佐藤一郎没有组织防范,只是要求附近的达善村炮楼提高戒备。周晓帆见是个空儿,遂向佐藤一郎请假休息。听见敲门声,女佣出来开门,一看是几个陌生人,随后又掩住门,只露一条门缝,问道:“你们找谁?”
“怎么?当父亲的见一见儿子,还要通秉允许?嗯?”周老财主声若洪钟,带着不满的语气反问道,用粗重的鼻音哼了一声。
女佣一听这语气,便推断来人非亲即故,觑着眼一瞧,果然是周老财主,便开了门,满脸堆起笑来,抱歉的说道:“哎呀,对不起,没有想到周老太爷来了,你看我这眼睛,拙得很。周翻译官交代过,任何陌生人不能进来,我……”周老财主见她开了门,也不理会她的絮絮叨叨,带着宋雅琴、游子吟和张俊杰径自走了进去。
此时的翻译官周晓帆,正在痴痴地想事情。他喜欢在静谧的气氛中思考,思考对现实的感受,梳理自己的独到心得。自“扫荡”开始以来,作为翻译官,他跟着佐藤一郎冒寒雪、喝西风,已是疲累不堪。那天晚上,他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目睹了一幕幕令人心悸的场面。他对后土岭抗日纵队不太了解,只是从犬养那儿听到过一星半点。一方面,他为抗日纵队敢于攻打县城惊讶不已;另一方面,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伙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的庄稼户,凭什么敢和强大的RB人枪对枪刀对刀的较量搏杀。他弄不清楚,一群泥腿子在遭到惨重打击后竟然重整旗鼓,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勇气在皇军统治区域伏击太君,致使皇军损失惨重,佐藤一郎太君和自己也险遭覆灭。他更不明白,宋雅琴究竟用什么武器轰开了城墙城门,就是县城的皇军也没有山炮啊。他感到余悸难消,思维迟钝的回忆着令人魂飞魄散的梦魇。五年多前,自己和几个同学东渡RB想对大和民族进行一番细致的了解,以探求强国富民的真理。他的确沉进去了,逐渐地对RB这个弹丸小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其文化所吸引,为其精神所折服。尽管RB人侵犯占领东北三省,继而又大举全面侵犯中国,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他也对这些违反人类良知和国际道德的行为深恶痛绝,但只认为是战争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现象。他还是觉得,RB民族是世界上的优等民族,由这样的精英民族来统治中国,是自然法则的必然,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他甚至认为,中国之所以积贫积弱,是因为“人种”不行。当然,这些想法和认知,不能在中国公开宣扬,不然,会触犯众怒,成为千夫所指。回国后,周晓帆选择到家乡的RB驻军担任翻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观点能否得到验证。在整个后土大地,他看到了RB人的有效统治,看到了中国人骨子里潜藏的奴性和惰性,更加确信,自己的观点基本正确。当老父亲骂他数典忘祖时,他在内心里说道,这样的“典”不需要再“数”了,这样的“祖”可以休矣,“忘掉”也未尝不可。他曾一度认为,中国完了,与其去做无谓的牺牲,不如顺势而为,以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去同化RB人,最后战而胜之。远的不说,就拿清朝为例。当年,满洲人利用李自成起义洪流导致明朝土崩瓦解之际,进犯中原,偌大的中原大地竟无人能与之相匹敌。眼见难以取胜,汉人便低下高贵的头颅,以文化为武器,最终让满族统治者拜倒在汉文化的脚下。周晓帆回国后,特别是担任日军翻译官后,看到好些中国人见到RB人时的奴颜婢膝,他不以为然,觉得不失为一个求生存求同化的有效途径。他选择当翻译,就是想利用自身的条件,为中国人免遭灾难出一份力,比如,父亲要他拯救李大夫,他便痛快的答应了。这也说明,自己绝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而是探寻一条救国富国强国的新路。同时,利用特殊身份也能影响日军的决策,慢慢让这些异族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员。不战而屈人之兵,只不过时间有点长罢了。总之,他崇拜大和民族,但不赞成血腥统治;他认为中国由高等民族——RB人来统治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中国可以发展的快一点,等中国强大了,再反过来进行自治,这样就能尽快走向世界民族之林。可是这几天,宋雅琴率领的抗日纵队忽南忽北,忽东忽西,拖得RB人疲累不堪,利用一个缝隙,竟然攻打县城;不成,又转而伏击佐藤一郎太君。震惊之余,他不免又想,即便抗日纵队胜利,也难以进行有效的国家管理。道理很简单,抗日纵队都是一群泥脚杆子庄稼户组成,毫无统治经验,最后还得要靠社会精英来治理。历史上众多的农民起义最后都不是起义者当政。与其死伤无数来赢得胜利,不如和平救国同化RB人。唉,自己的观点曲高和寡,没有多少认同者,只有汪精卫先生是他的知音,可惜,先生远在南京,难以形成共鸣,而自己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孤掌难鸣,难以有用武之地。
想得有点疲累了,他便打开收音机,慵懒的躺在椅子里,欣赏起RB歌曲来,摇头晃脑的哼哼着,打着节拍,沉浸在异国美妙的乐曲声中,什么惊悸、烦恼很快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陶醉和惬意,直到几个人站到他面前,才睁开半眯的眼睛,有点惊愕、疑惑的打量着几个不速之客。
“爸,你咋的来了。”因为门口的光线亮,周晓帆盱眼看了一会,见是父亲领着客人驾临,忙一个翻身坐起来,一边关掉收音机,一边张煌的吩咐女佣倒水泡茶。
待女佣退下去,周老财主向儿子介绍道:“这位是后土岭抗日纵队司令员宋雅琴,这位是参谋长游子吟,这位是民主政府荣河县县长张俊杰。”又回身介绍:“这个就是犬子周晓帆。”
父亲介绍一句,周晓帆就打一个激灵。这些人都是死对头,今日上门,虽然有老父亲领着,虽然不会要他的性命,但肯定不会对他友好。周晓帆腮帮子上的肉痉挛了一下,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恭谨的点点头,说道:“欢迎各位光临寒舍,不胜荣幸之至。”说罢,还没等客人说话,他便惊恐不安的嘱咐女佣:“你到门口看着点,任何人不要让进来。”返身坐下,端起茶杯递到宋雅琴的手中,心里却寻思他们来是要干啥。
“感谢你为抗日纵队购买药品,特意上门致意。”宋雅琴落落大方,微笑着说:“没有提前打招呼,失敬得很,望能见谅。”
周晓帆蓦然一惊,原来他就猜想过这药品的去向,无奈老父亲一口咬定是为老百姓买的,属于无偿济药。现在由宋司令揭开谜底,他不由得一阵后怕,突然想起了搭救李大夫的事,说不定也是受托于抗日纵队。他不解的看看老父亲,心想,你一个财主和共产党的抗日纵队搅和啥,你是人家革命的对象,淌这汪浑水干什么。周老财主也看着儿子,脸上挂着孩子气的顽皮笑容,接话道:“不管谁用,都是皇军统治下的子民。太君不是常说皇军爱民如子,老百姓受伤了买点药,也是有利于‘治安运动’嘛。”
“我们和周老爷子去游逛后土祠,顺便过来拜望一下。我们抗日纵队的政策很明确,凡是为抗日做过好事的人,我们都心存感激,不会忘记。今天来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和周先生交个朋友,日后互相照应。”游子吟见周晓帆心神不定,便说明来意。
“我可是RB人的翻译官,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各为其主,敢问这交‘朋友’的前提是什么?”周晓帆稳住心神,挑衅似的问道。
“前提都是中国人。”宋雅琴听他的话语有挑衅的意味,正容说道:“民族遭难,国家危亡,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为祖国出一点力气,做一点事情。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想这一点周先生应该没有歧义吧。”
周晓帆听后一哂,一脸的傲慢和不屑,其言语则显得理直气壮和不容置疑。“我认为,偌大的中国败在弹丸小国RB的手里有其必然性。RB民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最优秀的民族,而中国呢,四分五裂,一盘散沙,自私自利,体弱落后,被称之为‘东亚病夫’。人类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就是优胜劣淘的结果,我觉得,让一个优等民族来统治,未必是件坏事情。在中国历史上,外族统治中原也屡见不鲜,元朝、清朝,开始时极力反对,历史证明恰恰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哦,你可能不赞成我的观点,但有事实为证。就拿东三省来说,‘九一八’事变以来,在RB人统治下,东三省工业形成规模,经济快速发展,是中国发展最快的地区。反观其他地方,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内乱不已,形成鲜明的对照。目前在荣河县,似乎是RB人呈现出颓势,可你看一看,中国大半个版图还在RB人的统治之下。我们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总之一句话,我不会和你们交朋友,但也不会去报告RB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好么?”周晓帆口说手比,滔滔不绝,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翘足而坐,悠然端起茶杯旁若无人的呷着茶。
“你这个混怂,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唉!”周老财主气得爆了粗口,唉声叹气,不知该说些什么。张俊杰在一旁也听不下去,直说道:“这娃,脑筋怎么就转不过弯来。”
“好,说得好。难得这样敞开肺腑交心。”游子吟的眼睛像枯井一样放射出深邃的目光,表情严峻,慢悠悠地说道:“我听到过不少汉奸论调,但像周先生这样如此大言不惭,语惊四座的说法,我是未所未闻,深感吃惊和愤怒。你出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日寇侵我中华,掠我资源,辱我姐妹,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你不为自己的祖国增砖添瓦分忧解愁还在罢了,竟然不知羞耻的为禽兽倭寇歌功颂德,贬低侮辱自己的民族和同胞,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实在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不错,RB比我们先进,但却是依靠枪炮侵略、掠夺别的国家资源的结果。我们国家的确落后,自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就屡屡受到列强特别是RB的侵略和欺负,我们国家不堪重负,日益衰弱,最终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是我们每一个国人心中撕肺裂魄般的痛楚。你所说的东三省,之所以发展快,并不是RB人的恩赐,而是大肆掠夺我们的资源造成的畸形繁荣,这背后,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有多少人屈辱生活,状如牛马。再说,你所比的元朝的MGZ和清朝的满族,那本是中华民族的一员,是家务事,能扯到和RB鬼子侵略中国相提并论吗?纯属无稽之谈。眼下,RB人虽然还占有广袤的国土,但他失败的命运任谁也挽救不了。抗日纵队去年初刚成立时才几个人,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发展到一千多号人,中国有多少人,四亿多;RB呢?不到一亿。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他就得滚回东洋老家去。我看有必要奉劝你,可要好好的想一想。到时候,你是跟着RB人到东洋去呢?还是留在中国,在自怨自艾中悲哀的苟活。”
“宁为优等民族当一个奴才,绝不在劣等民族中当一个贵族。能去RB当然好,即便去不了,在中国我也是RB人倚重的股肱重臣。”周晓帆一脸洋洋得意。
“周晓帆,你这个周家的不肖子孙!”游子吟见他厚颜无耻,不禁怒火中烧,提高嗓音怒喝道:“你认贼作父,卖身求荣,是谓渣滓;你贬损祖国,数典忘祖,是谓不忠;你侮辱先人,欺蔑父母,是谓不孝。像你这样的龌龊人渣,竟能立于天地间;似你这样的无耻之尤,岂能混迹于中国人之列。你把中华民族看成‘劣等民族’,置列祖列宗于何地?置父母于何地?置你自己于何地?你脸红不红,你心跳不跳,你有什么颜面在你的亲人面前哓哓置辩,有什么资格活在人世间。真是天之不幸,人之不幸啊!”
“你……你骂人,我……”周晓帆在游子吟的凌厉攻势下穷于招架,无言以对,脸庞憋得紫涨,气得鼻子眼睛都似乎错了位。
“周家没有你这个不孝之子,也不会认你这个逆子。你也敢言姓周?你也敢言汉语?你也敢穿汉装?不如自我了结,早早化作泥土干净,免得污了人的眼睛,脏了脚下的后土大地!”游子吟仰天长叹,周老财主早已老泪纵横,唏嘘有声。
“你……”周晓帆羞愤难耐,脸色异常苍白,哆嗦着手,指着游子吟,“哇!”一口鲜血喷射出来,身子一仄,歪倒在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