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不大,坐落在我家古杨树下。古杨很老,父亲说,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见过古杨就很老,四个壮汉手拉手才能围绕抱住,二十里之外树形可见。小屋就像古杨树下吊着的摇篮,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到我和我的儿子,都在小屋里长大。小屋屡经世事风雨,饱受人间沧桑,是一本真实的家谱。听爷爷说小屋是古杨树结出来的,父亲说小屋是奶奶泪水滴出来的,儿子说小屋是古杨树的枝条编出来的。反正小屋至今犹在,古杨依然长青。
小屋里住着我的父亲。
父亲退休后从机关那园林式的单位回到小屋,一住十年。我的两个哥哥早在大城市住上了三室一厅的单元楼,唯我窝囊,今年才分配了住房。为了接父亲进城,两个哥哥多次动员父亲,我在分房之前,就苦苦求父亲离开乡下回城里,免得我们牵挂。可父亲执意不肯,说小屋清静、舒畅,空气新鲜,吃饭有味睡觉香,我就住小屋。
小屋里没母亲,只有父亲。
妻说您老奔波一生不易,在家孤单一人回城住。儿子说和他住那间最大的房间,看彩电,玩电子游戏,讲神话故事。
父亲说还是小屋好,冬天不用电褥子,夏天不用电扇子,人老了要叶落归根哩。
父亲仍住小屋。
我们总放心不下,父亲已是70多岁的人了,虽则身板硬朗,诸如做饭洗衣生活琐事,多有不便。我们常常回去看望,但心里总想着父亲住进城里。
可父亲想着小屋。
小屋是泥坯做的,土木结构,有古朴自然的建筑风格,也有典雅大方的品貌。占地三间,是人老几辈子的宅地。小屋远不及当代农村的平房小楼,更不能和城市的庭院楼阁媲美。既然父亲执意要住,总得赶上时代排场些。于是砖瓦木料、水泥砂子一切齐备,就等动工。父亲说我就要入土了,花那么多的钱不合算,屋顶修过不到两年,土生万物土房比砖房好。
唉,小屋,小屋,你成了我的心病!
妻说,雇保姆侍奉他老以表孝心。儿子说干脆拆掉小屋,爷爷就回城住了。父亲说,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好,要拆干脆把我活埋在小屋算了,省得你们操心!
小屋呀小屋,恼人的小屋!
年年中秋回小屋,小屋的故事就像古杨树的叶子一片接一片……
小屋里奶奶生了十个儿女。十个儿女十条心,爷爷的心坎亮着十盏灯。算命先生说,十个儿女三凤七龙,你家小屋占地风水好,是块宝地,古杨根深叶茂,年代久远,就有神气显灵,家业兴旺指日可待。爷爷笑嘻嘻乐呵呵,吃糠咽菜值得,当牛做马高兴。若神灵再显,佛光兆门,出几个达官贵人,小屋变成深宅大院,是祖先的德行。德行归德行,龙归龙凤归凤,也是天意,爷爷的心思美美地想。拼死累活抓养十个儿女,盼子成龙,望女成凤。爷爷汗干了,力尽了,老了也死了。奶奶累得像一根松了劲的粗麻绳,无力抚养一大家人,把三个女儿卖进了山沟里,换了几石粮食,七个儿子总算保住了性命。三个拉了壮丁,两个当了长工,一个饥饿难忍,偷吃人家的园子被打傻了。唯一的家产只有小屋。临终时交给大叔父撑起门面。只有父亲读了几年书,解放前后都干过公事,总算小屋显灵了。奶奶迷信,七个儿子四个讨了媳妇,还有三条光棍,她死了也会睁着眼睛的。又请来风水先生算命,何日祥云驾到财源进门。风水先生说,小屋冲了古杨的地盘,七个儿子生存下来算你命大,拆掉小屋修照碑,财运定开。拆掉没钱盖,人住野外不成,先辈有遗训,叔父不拆。
小屋仍依偎在古杨树下。
母亲生我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在外工作,我们五个兄妹加上七个叔父还有婶娘堂兄姐妹近二十口人的家庭够一大家子的,哪有能耐再添人口。叔父一气之下要把我扔在古杨树下让冻死饿死,母亲哭天喊地,苦苦求情,说干脆断了她的口粮把我养活也算是祖上的一条根。在奶奶的劝说下,我才被勉强留下。两年后母亲因饥饿和疾病缠身,告别人世。奶奶一口菜一口糊糊把我的命才保住。奶奶,可怜的奶奶,也就走了,永远地走了。叔父婶娘们陆续分家,小屋分给了大叔父。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因父亲在外,母亲早亡,随叔父生活。后来,我成了叔父的“小羊倌”。白天放羊,晚上和叔父住在小屋里。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文革”破“四旧”,奶奶讲迷信,村人知晓,就从小屋开始破起,小屋做生产队的会议室,我家住进一孔破窑洞里。叔父不让,被造反派批斗了三个回合,戴了一顶高帽子满村子游,小屋成了全村的政治活动中心。人声喧哗,喊声连天,叔父被打坏了肋骨,小屋归公。后来父亲因所谓的历史问题,被组织处理回家,但小屋不属于他的了,还在小屋里开了批判父亲的现场会。
队里嫌屋小,想另盖新的。古杨树占地太大,伐古杨,人们怯生生,古树有神灵,谁敢动一枝一杈?
小屋不能进行大型活动,早请示晚汇报,讲用会、批斗会、赛诗会唱样板戏,太小。
小屋被冷落了,成了村人聊天、消闲的场所。那年月父亲被定为“有问题的人”,我们全家受到株连。帽子提在群众手里,若有不规,随时可以戴上。重活全是我家的,叔父一人喂十头牛,父亲供草起粪,小屋成了饲养室。
一日省城来了一位劳动锻炼的干部,看中了小屋,要同我们一块住。父亲说我是受批判的,你是劳动锻炼的,能住一块吗?那人说,能,和支书说好的。干部说,这里清静,干扰少,我还能帮你铡草、起粪。
从此小屋多了一个人。那干部是个学问很深的人,每天入夜老是画画写写不停,和父亲探讨很多问题。我们也知道干部的很多事情,和我们的关系如胶似漆。一晃几年,干部被省城的一所大学用车接走,父亲也平反回单位,我被父亲领走上学,小屋里只有叔父。
后来,我从小学到中学毕业当了知青又考上大学,十多年没见小屋和小屋里的叔父。父亲来信说,小屋年久失修,那年秋雨连绵,古杨树上坏了一个杈,从小屋上压下来,叔父被压死。埋葬叔父时,风水说,你家出了大学生,古杨树风水好,显了灵,要死人的,不然不会出秀才的。从此小屋成了一片废墟,一直到父亲离休后才照原貌盖起来,父亲又成了小屋里的主人。
那年我婚后妻子面临产期,我们单位还是两人一室,无奈,把妻子领回小屋,给我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我高兴得如痴如醉,面对苍天面对古杨,深情地说:“小屋真好!”
就这样,小屋和我们相依相伴,风雨同舟,成了我家生命的一根红线,不管走遍天涯海角,总是牢牢地系在我们心上。如今我已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每次假日我携带妻儿总回小屋,那些滚动于心头像火一般的诗文多数是在小屋里完成的。
哦,我的小屋,我的父辈,我们能离开小屋吗?
1993年6月1日于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