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上，又在下雪了。
村子里的孩子们有在除夕之夜摔冰的习惯，穿着新衣裳的娃娃们拿来镢头和钢钎，把清水河里的冰挖出来，挑一块最大的，要敬献给山神和家神，然后在院子的五方再敬献五地，最后打一块，选一块大而花纹好看的放在八仙桌下面，让它慢慢融化。说来也怪，就是这块八仙桌下的冰块，—直能放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家里的火塘里一年四季火不断头，偏偏把一块除夕夜的冰化不了。就是这块神奇的冰块，会给望天人带来一年四季五谷丰登。年长的人在开春之际便要爬在八仙桌下面仔细辨认，冰块里有啥种籽的图案，就意味着今年啥庄稼要成了。比如冰块里有麦子，有玉米或者胡麻，望天人就照着冰块下种，总是丰收年。于是家家户户都有了冰洁如玉的神圣的冰块，房前屋后。
摔冰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光是娃娃们。他们把从清水河里挖出的冰举在头顶，又摔在冰河上，只听得“嚓”！一声，冰碎了，碎得刚烈，碎得干净利落，碎得玉粒飞溅。于是整个冻实的清水河上飞溅着冰的花朵。
二十来户人家全出动了，男女老少，摔冰进入高潮。大人们开始挖冰，女人们开始摔，她们甩得前俯后仰，妖声妖气。娃娃们摔得哈哈大笑，欢天喜地。老人也摔，笨手笨脚的，吃力地弯下铁杆一样的腰，捡一块又慢碍站起，摔在地上，没有响，竟然滑出好远。年轻人就不一样了。五德是摔冰的把式。他是望天的大力士，专挑捡别人举不起的冰块显本事。四儿半天挖出一块，磨扇一样大。五德过来了，在脚下垫了一掏雪，脚踩了两下，站实了，弯下他磨扇一样的腰板，从冰块上抓稳了，猛一用劲，把亮晶晶的冰块举过头顶，原地转了两圈，只听得“嘿嘿！”一声，冰块在冰河上响了，“嚓——”望天的上空回荡着冰块的碎裂声。
刘疯子说：“好，好把式。再来一块。”
四儿说：“这一块更大，来，把式。”
“有桃花的屁股大吗？”五德说着被桃花一脚灵巧地勾倒了，五德坐在地上说，“把我的根摔断了，你不赔我死在你身上。”五德说着赶紧起来后，又被桃花从后面扳倒了。
刘疯子大笑不止，大骂五德见女人就蔫了。五德爬过去一把抱住桃花的双腿，桃花哎呀着倒在了五德的怀里，五德冰冰的手，一下子掏在了桃花酥酥的肉里。桃花大叫着，笑骂着。大家往他俩的身上洒雪粉。
就在他们高兴的时候，四花哭喊着：“快来，六阿婆没气了。”
人们像救火一样到了六阿婆睡的炕上，只见她已过世多时了，就连炕也冰冷冰冷的。
“谷子爸叫我端碗肉给六阿婆，我进门后就再也没叫醒她。”四花夹哭带说。
老九也来了。六阿婆死后，他猛然想起六阿婆前些日子给他说的话，他不得不来。
四花点燃了几盏油灯，把漆黑的屋子照得通亮了。四花和桃花给六阿婆要换上寿衣，六阿婆早就硬了，胳膊肘儿不听使唤，现穿的衣服脱不下来，只好用剪子剪开。当四花把六阿婆的背心剪开的时候，惊叫了一声，老九过去看后，又把桃花手里的油灯端过来仔细看了，他大吃一惊：
“身上受过伤，这么多伤口。”
老九把六阿婆的裤子也剪开了，腿子上有一块更大的伤疤，老九才想起只要天一阴她老说腰疼腿疼。
“六阿婆身上满是伤疤。”
“她也被当黑娃子抓过？”
“不像。土枪哪有那么大的力。”
“她咋受的伤？”
“听说她年轻时干过大事。”
“老两口是外来人，没底细。”
孙木匠和老九几个男人才把六阿婆的寿衣穿在身上，把她停在了桌子上，点了香蜡，化了表纸，大家给她磕了头。
开始守夜了。老九回了家。他走在冰雪路上，低着头往回走。
半仙在火塘边坐着。老九进来了。老九去了后屋，看着躺在冰块上的金蛋儿坐在了地上，掏出烟锅边装烟边说：“六阿婆走了，路上你也有个依托。今晚你也和你妈能团聚过年了。也好。”
半仙叹着气，面朝后屋不说话。
老九从后屋出来了，头发、眉毛、胡子上粘满的雪已融化了，他半步一步地走到火塘边，顺着立柱滑下瘫坐在草墩上。其实，他出来的时候已经睡着了。老九太累了……
大年初一，孙木匠说是个送葬的好日子，棺材是现成的，赶紧送了大家也好过年。
老九按照六阿婆的意愿，把她的枕头拿到核桃树下，村长也抱来了一堆麦草点着了。火焰在干干的麦草上升起，一股青烟端端穿过核桃树上了天。六阿婆将随着这股青烟远去天堂……
老九双手抱着六阿婆的荞麦皮子枕头，慢慢来到核桃树下的大火旁，把它撕开，荞麦皮子里倒出几枚金光闪闪的勋章、两块银元和两个塑料皮子的本本。村长惊慌失措地拿在手上看着它，大声说：
“啊呀，她是个老红军！”
老九张着大大的口，瞪着大大的眼睛才看清是个红本本，说：
“老红军！”
对。
火堆前围满了男女老少，看着两个残缺的红本本，上面有半行半行的字。村长给大家念着：
“陈秀莲，女，一九一八年出生，一九三六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一九三六年在……
周毅然，男，一九一二年生，一九三六年参加中国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