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天的八月,晚上还是空荡荡的月光,早上门一打开,雾挤了进来,叫你防备不能。山一座也不见了,退去几百里。即使鸟儿的声音刀子一样,也割不开这些看似软软的黏黏的东西。它们的眼睛不好使了,像电量不足的手电,照不到远处,只好站在枝头吵闹。鸭子凭着记忆,踩踏着路的冰凉,向清水河摇去,沉闷的叫声贴着湿湿的路,像受潮的蝙蝠翅膀。只有半仙和往常一样,提着木桶,在通往清水河的小路上,走得很稳当。哪怕摔一跤,也是倒在雾里,就不必提心吊胆。半仙经过老九家的院子时喊叫开了:“老九,你还在掏磕睡吗?蔫脑壳里能装多少?”半仙是找茬说笑老九,他晓得,雾月里是种麦子的最好时节,老九是不会错过的。老九的老黄牛招待了大家,幸好有刘疯子和孙木匠的牛都在他家寄养,他把这一对牛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养得拉起犁来像飞一样。尽管老九还是将犁铧使劲往土里压,总觉得犁到雾里了,轻飘飘的。老九骂开了:“你俩(在骂孙木匠和刘疯子)想偷尖(奸)取铧(滑),不要指望。你也不要趁大雾把犁拉到天上,老君爷的青牛已在天上种满了星宿(星你要不小心一铧把星宿的根拔了,掉下来把你俩砸扁不说,拔出萝卜带出水,老天已愍了两个月了,一泡浇下来,哼!你说说今年的麦子赶雾月里能种上?”黑牛不耐烦地放慢了脚步,脊梁上立马挨了鞭子。黑牛甩着长长的尾巴,没有够着老九的脸。老九生气了,破口大骂:“嘿,调皮啥。皮鞭永远在我老九手里握着,你看看,这皮鞭哪一根不是牛皮做的,说不定这条鞭子还是你爷爷或者你老爸的皮做的。谁要不听话,把你变成皮鞭比放一个屁简单。”
老九还骂出了更加恶毒的话,把黑牛和粟牛的心伤了。黑牛和粟牛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两头牛同时把头一低,脖子伸直了,使劲往前拉起犁来,老九双手握着犁柄,弓着腰跟在后头跑,湿湿的土地被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土翻向两边,把雾压在里面。
老九把大雾全埋在地里后,他的二亩麦已种上了。老九舒坦地坐在地头,看着浑身湿透的两头牛笑着说:“你俩以为力气大,骡子和马熊都不是老子的对手。想和老子较劲?就是把你爸孙木匠和刘疯子用胶粘到一起,也不是老九的对手。”老九看着粟牛不情愿了,急忙改口说:“说笑,说笑。实话说,你的皮还能留在世上,和自己的子孙说说话,我一入土,真正葬我的不是棺材,是蛆!”老九给牛说了些宽慰的话,粟牛撅着鸡血石一样的厚嘴唇,上面摆满了一颗颗珍珠,把粉红色的舌头伸出,灵巧地舔干两个还在喘气的鼻孔,突然,打了一个响鼻,点点鼻涕喷在老九流着血的膝盖上。老九笑着说:
“孙木匠,孙木匠,你这驴养的,牛都唾我哩。”
太阳一出来就在当头顶了。望天的山一座都没缺少,回到了原位,傻子一样坐着,不声不响。老九抬起头,把他惊得靠在了粟牛的腿上,睁大眼睛看着大山抖动了一下,露水儿掉了下来,阳光爬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