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进望天的时候,山上的颜色已经转了,红色、黄色、紫色占去一大半。绿色的脱落使老九想起了米香穿过的一件花衣,他老认不出它是红花绿底,还是绿底红花。老九骑在扫尘身上这样想着。半仙的一根棍子搭在扫尘的屁股上,很难分清是扫尘拉着半仙还是半仙赶着扫尘。因为是上老鹰嘴,扫尘驮着老九,当然就走得很慢。半仙吹开牛了:“你走,扫尘。我看你是扫兴。你要是驮着老九能跑起来,我才算你是扫尘。”
“瞎子,不要说上坡,就是下坡你也跑不起来。不信?你试试。”
“你不要说跑,走两步我看看。”
“我说要走,你这瞎子非要欺负扫尘。我的腿子已经能吃上劲了,不出一月,我要到‘阎王碥’看黑娃子去。哎,半仙,你说黑娃子的腿好了吗?’
“早好了。它体轻,伤得也轻。人家一套住,旁边的人就等着解绳子。你不行,你比公牛还重,又不值钱,在树上风干了都没人管。”
“干了好。干了你捣碎当调料吃。”
“臊。母狗才吃。”
“嘿嘿嘿嘿。”
老鹰嘴的半山上有一道弯,中间弯出一条瘪沟,瘪沟有一个“冒眼”,冒出一眼泉水,冬暖夏凉。“冒眼”里冒出的水不大,比一根筷子还细,好在它常年都这样不紧不慢地往上冒。雨涝它不增,天旱它不减。一到夏天,凡在老鹰嘴山上干活的人不管走多少路,都来这里喝一口清凉的山泉。
在清水河一带即将去世的老人,不想鸡鸭鱼肉,只惦记着老鹰嘴山上的泉水。凡去看望炕上只剩一口气的老者,大多数人都来老鹰嘴灌一瓶泉水,这就是最好的礼物。所以当地人把它称作“神水”。因了“神水”滋润,旁边长着三棵楸树,像三个炉爪一样围着“神水”。越到夏天树叶向外伸展,一片厚厚的荫凉使“神水”更加清凉。
老九的菜地就在神水”旁边。菜地里只种着萝卜白菜,白菜像一朵朵花一样,从地的这一头一直开到“神水”旁,萝卜像一个个娃娃头,头上扎着花辫,疯在两行白菜中间。一行白一行绿,整整齐齐列队站着,迎接老九和半仙老人。
老九和半仙说说笑笑来到了老九的菜地。菜地上到处都是阳光。白菜花在阳光里没有尽情地绽放,她像一个“内向”的女人,把用风做的带子束在腰间,白森森的花辫紧紧地抱在一起,像半截刚砍倒的树粧,把白亮的肉茬露在阳光里。老九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这些孩子,他把半仙当成扶梯,从扫尘身上溜了卞来,老九看着这些长得欢势的萝卜白菜,一抱抱住一棵白菜,从花芯上啃了一口,在嘴里脆脆地嚼着。半仙也爬在地上,拔了一根萝卜,抱在怀里,像抱了一个一个赤身裸体的媳妇。半仙吃一口萝卜,抬起头,几乎把嘴撅到了天上。
老九坐在地上,大叫了起来:
“哎呀,扫尘呀扫尘,你这清扫土地的‘旋风’……来来来,爷爷今天叫你也沾沾天恩,这是萝卜白菜,你挑着吃……”
半仙听着老九妖声妖气,便说:“你把草驴侍候好,收了萝卜白菜又要给你清扫土地哩。”半仙骂着老九,老九再没有心思和他说笑,爬在地上倒忘记了腿腕的疼痛,看着他的萝卜白菜,一棵一棵地爱,一棵一棵地收。
半仙也爬在热热的土地上,伸出双手,牵着萝卜叶子,拔出萝卜,放在一旁,口里嘟嘟囔囔:“这是女人的腿。这是水蛇的腰。”老九折过身来,想奚落半仙,但他看到半仙身后齐茬茬的萝卜,半截绿半截白,真像米香年轻时的腿。
老九和半仙爬在菜地里收菜,好像两个南征北战的老兵,隐蔽在菜地里面。与老兵不同的是,他俩说说笑笑,失去了战场的威严。老九将白菜用刀铲下来,放在右边,半仙将萝卜拔出来,放在左边,两行绿色的萝卜白菜隔着两个黑色的怪物。
“嘿,把衣裳磨烂了。”半仙惊叫起来。
“瞎子,你咋不早说。”老九怪怨着半仙,脱掉了衬衣,盖在了他受伤的腿上。半仙把脱掉的衬衣向身后甩去,惊起了在他身后吃虫子的一群鸟。
扫尘在地边吃着草,一只喜鹊站在扫尘的脊梁上交头接耳,看一阵忙碌的老九和半仙,又看一阵楸树上的另一只喜鹊。扫尘甩着它的长尾巴,吓飞了喜鹊,招来了楸树上的一群白项鸟,白茬茬落了ー地,它们用嘴翻腾着老九和半仙身后的湿土,从中找着它们爱吃的虫子。
老九躺在地上,看着蓝蓝的天,擦了一把汗水,看见眼前不远处的“冒眼”,爬了过去。“冒眼”里的水向外喷着一圈一圈的水花,有几只虾米弓着腰在水圈里打转转,有一只“货郎哥”落入水中。他折来一根空心草先垮出“货郎哥”,再把空心草衔在嘴里伸长脖子吸着泉水,只见他脖子上的喉节骨上上下下,快要划破那一层老皮。老九喝足了,摘一片大黄叶子,编出一个小勺儿,给半仙舀了一勺,从楸树下爬了过来,他看着半仙身后的一行萝卜白菜,在落日的余辉里,闪着亮光,像太极渠里的水一样轻轻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