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木匠和刘疯子抬着抱着欢儿的老九回到清水河边的时候,村长在大喇叭上又叫骂着醉话:
“老九,养狼。狼在城里可值钱。狼配一次狗能换一百斤粮食。老九还卖熊。卖熊掌,卖熊胆,卖熊血,卖熊皮,卖熊的卵。熊胆比黄金还贵,熊掌涨价快……涨了个天价…狗日的老九,你的胆……比熊胆还大……你这狗日的……”
“乡上捎话来……”这是村长女人的声音,还没说完,喇叭“啪!”一下关了。
半仙双手握着棍子,对着树上吼叫的喇叭唾了一口,这时,他听到小狼的叫声。半仙喊:
“五德,人找见了吗?”
“抬着哩。”
“伤得咋样?”
“就那样。”
“脸抓着了没有?”
“腿。”半仙听五德说脸没抓着,只伤了腿,心里放心了。他笑着说:“我多一条,送给他。”半仙说着把棍子伸向河里,想让老九抓住。
半仙的棍头上空空的,孙木匠和刘疯子都没有说话,半仙觉得老九伤得不轻。
老九被抬进家的时候,半仙摔掉拿在手里多少年的棍子,跪在老九眼前,他先摸了老九的脸,再摸了他的胸,然后摸了他的下肢。半仙的手上有了黏稠的东西,半仙没有说话。
老九精神了。老九睁开了他不愿睁开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泥水漫过的院子非常的洁净,除了在泥水里外露着的几瓣花和几片树叶外,只剩下一片绵软的泥浆。上面有几只“黄狗娃”走过的痕迹,像一个巧妇人裙摆上的“针脚”。一潭水中漂着一只蝴蝶残缺的尸体,没有了那粉粉的翅膀,也没有了那漂亮而弯曲的长角,只剩下弯弯的没了长腿的毫无美感的身腰,纯粹是一只吐完丝的蚕,掏完了它胸中的一切,剩下空空的皮囊,在水中越泡越胀。太极渠没有了,院子里除了“木绣球”牛肋条一样的树枝外,看不到一点儿生气。小木屋的门半开着,屋内外一样的静寂。孙木匠他们把老九放在黑狗皮上的时候,有四只疲倦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没有话说。老九的双手揪住他稀稀的头发,没费多大的劲便把长着乱发的头揪到了两膝中间,像老牛一样叫了一声,抬起头来,猛然想坐起,但他忘记了被“铁猴”咬伤的腿腕,他只好把一只受伤的左腿放在从天窗里落下的阳光里,半个屁股坐在黑狗皮上,一把揭开了米香身上盖着的被子,一股浓烈的臭味从被子下面传了出来。老九又看了一眼欢儿,欢儿拾了两下,没有拾起,内疚地坐在地上,难过地不敢正眼看主人。老九脱下他曾经白色的衬衫,收拾了米香被子下面为他准备了两夜的东西;老九又:脱下他满是伤疤的背心,收拾了金蛋儿为他准备的东西。老九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黑狗皮上,看着和米香同岁的火塘里的火第一次被水淹灭了。火塘里没有柴灰,而是和院子外一样的泥浆。小木屋上面挂着瓶瓶罐罐和箩筐、扫帚一样也不见了,只有齐身腰高的水痕齐齐地印在木板墙上,把多年不变的老墙分出黑白两块。立柱上演皮影戏的白布倒还在,像一面白色的旗子斜插在立柱裂开的缝隙里,好像投降的样子。一副惨败相充满每个角落。要不是从天窗里排出晦气,非把这个痩弱的小木屋憋胀不可。
老九看着被雨淹过的屋子里乱七八糟,一团黑毛在草墩上放着。五德走过去,提起喜儿说:“我以为是一堆毛,原来是一只死猫。叔,这个家伙死在屋子里可不吉利。”
老九抱着松散的喜儿,曾经乌黑的毛发粘着泥水。那白色的小嘴旁八根坚硬的胡子一根不少地长在两腮;五脏基本没有了,空空的肚皮就像老九冬天穿烂的黑牛毛袜子;四条小腿一只也不少,曾经在雪地上盖满指印的爪子和原先一样,几颗脚趾头仍然饱满得像几颗剥去皮的黄豆,滚在一起,挤眉弄眼,羞怯地感受着裸体的舒坦。老九捏着喜儿的小腿,把那湿湿的,还带着尖尖的指甲的爪子在他的脸上摩挲,终究没有感觉到往日的疼痛。老九双手掬着连接着头和四只爪子的毛皮,两行泪水嚓嚓嚓地滴了下来……
五德有时也是个聪明男人,他的媳妇就在老九手里捏着哩。他想尽快得到浑身热肉的媳妇,最近的路子就是要讨好老九——其实是他远房的叔。
孙木匠和刘疯子走出老九满地泥滩的院子时,两人相互看着。五德从他家抱来了锅盖一样大的三个锅盔;都是用精米细面做的。老九看着五德,没有说话,只是嘴唇颤抖了几下,向他点了点头。
火塘里的火升了起来,欢儿和小狼卧在五德抱来的麦秸里,半仙在火焰上搓揉着枯瘦如柴的双手,翻动着他粉红色的眼皮,舌尖一次又一次地舔着嘴唇,间隔时间很均匀,好像他肚子里有个计时器一样。
太阳照在窗台的一个下午,老九突然给半仙说,咱吼两嗓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