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山林深处塞满窟窿里的雾慢慢扯出来了,但是,仍是山不见顶,沟不见底。半山腰却晒上了太阳,显得格外的绿,绿得掉汁。穿花衣的锦鸡飞过,带着它难听的叫声;长尾雀跟在锦鸡后面,声音尖得像锥子;山崖的石头上站着一只梅花鹿却叫出山羊求饶的声音;沟里流动着混浊的水,一头野猪伸着比它前腿还长的嘴在拱小沟边的树根,旁边站着一只刺猬,浑身长满了钉子;太阳斑斑驳驳照在小路上,怕冷的蛇抢太阳,有的盘成一圈,有的爬在刚晒热的石头上,甚至还有调皮的,像蒜薹一样挂在树枝上,把一个扁扁的头抬得高髙的。老九笑着,他看着这些蛇的眼睛,好像粘在米香屁股上的麻籽壳。
黑娃子的伤口还在流血,走得很慢,老九耐心地跟在它后面,顺手摘些小路两旁的野果吃。他在这山林里混了几十年,对这里的一些飞鸟、虫子还是叫不上名字。这些飞鸟虫子有翅膀有腿子,但一些树和花也不熟悉了。比如说他前年见了一朵黑如墨的花朵,长在几片像大黄一样的叶子里,他坐在跟前走不开,心想这事真怪,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有碗口大的黑花。他觉得碰到山神了,五体投地地爬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起来一看,嘿!是ー个野猴头菌,那两片叶子和它不是一个根,他羞愧地笑了,大豌豆花不是黑的?狼毒草的花不是黑的?还有木耳、地软!
小狼在前面站住了,抬着头在叫。老九抬头看去,两条蛇缠在一起,像他家火塘边拧紧的绳子,两个头叉开,两条红信子像风中的火焰。老九大骂小狼:“走你的,少管闲事。”小狼扒了一下路边的半截枯树枝,惊起了一窝鸟,飞向前边阴森森的深沟。
黑娃子步子加快,老九也显得很精神,一心向前走路。前面越走越黑,两座山向他挤来。他听到了一种声音,闷声闷气,沉着有力。他站住了,伸长了耳朵,一点也听不见,好像从来就没有一样。走了几步他又听见了风一样的声音,浑身的骨头紧缩了一下。他向四周看了ー圈,大山失去了它五月的颜色,黑洞洞,雾腾腾。天像一个大锅罩了个来,上面有些散碎银子,大小不一。
天黑了,老九站在“阎王碥”前,向它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敬重这神圣的地方,他敬重大山的公平,它宽宽的胸怀可以长满大树和小草,在树木和小草的空隙里又走动着和飞动着无计其数的鸟、虫、兽。
老九走进了“阎王碥”,听见了流水声,还有折断树枝的声音。小狼向那个声音吼叫,山岩上停住了响动。老九向前走,早已没了路,他顺着小河往前走。就在一片较开阔的地方,黑娃子发现了什么,用沙哑的声音喊叫了一声,一头黑熊从岩石上滚了下来,老九终于找到它了,在黑娃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走!”这时,小狼疯了似的叫了起来,几头黑熊挡住了老九的退路。一头如牛的熊扑了过来,老九这时不能再躲闪,便用两手撑住已站立起来的黑熊向他伸过来的两只大掌,他与熊像一对跳舞的恋人,难舍难分。
即使老九的力量再大也不能跟一头熊相比,他瞅准了时机,将双手撑着熊的手往右一拉,右脚灵敏地向熊的左后腿打了一下,熊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当年他就是这样将一头咬人的骡子摔倒的,在望天美美风光了好些年。谁若见他又放倒了一头壮如公牛的熊,那真就是“天将”下凡。正当老九得意之时,另一头熊上来了,他还没有站稳,这头熊冲了过来,他一闪,熊只抓住了他的衣服,“嚓!”一声,衣服成了碎片,挂在了树上。第二掌过来了,没打着他的头,他灵巧地又蹲下了身子,从两棵树中间向前奔跑,只听得“啪!”一声,小河两边的两棵将头弯在地上的树一下弹了起来,伸直了树枝,中间连着的一根铁链将老九悬悬地吊在空中,老九像麦垛前“扬杆”上吊着的一捆麦草,在灰白色的天幕上荡来荡去……小狼被吓得站住了。黑娃子站在草地上,看着吊在天上的老九不肯离去,几头老熊不理空中的怪物,背着一步一回头的受伤的小熊,向大山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