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又是春天了。
大瑶山山清水秀,百花争艳;冷水河两边,桃李芬芳,莺歌燕舞。一年之计在于春。
勤劳朴实的大瑶村人早已谋划好了一年的希望:他们已经尝到了养鹅的甜头,打算今年扩大养殖规模,大干一番。村长柳成龙见大家养鹅的热情高涨,除继续任命妹妹为养殖技术指导外,还向上级主管部门申领了白鹅养殖示范基地的牌匾,聘请有关专家到村里来进行技术指导,积极寻找市场。
柳成荫的雏鹅一直供不应求,往往还未出壳,就被村民们预订一空。肉鹅卖完后,她把冷水河边的鵝场全部改养了种鹅,以满足乡亲们的需求,饲养种鹅比肉鹅有更为严格和细致的要求。这里虽然主要还是由柳铁嘴和几个帮工负责,但柳成荫来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每天早上,当太阳洒下第一缕晨辉时,她就来到冷水河边的种鹅场,仔细地观察它的动态。金色的阳光下,风轻轻地吹拂着她长长的秀发,紧张劳动着的她更显漂亮、迷人。
养鹅的成功,使柳铁嘴一家不但彻底摆脱了贫穷,还成了村里的首富。俗话说,财长人胆,衣长人身。乡邻们对他的态度也与先前迥然不同,不管男女老少,见了面都会面露微笑,主动问候。抽烟的还会敬上一支烟,殷勤地为他遮风点火。柳铁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特殊的礼遇,
心中终于涌出了那种梦寐以求的优越感。多年前,他曾希望借助儿子柳成林来实现这种优越感,可他不但不争气,反倒留下一个笑柄。如今,真应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老话。哈哈,也许真该我柳某人走红运了。高兴了一阵,转念一想,成荫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呀,可她偏偏还是个路边拾来的弃婴!虽然她已同儿子柳成林订了婚,可成林这么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成荫能等他一辈子吗?如果有朝一日她嫁给了别人,自己不就落个人财两空吗?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什么也要把成林找回来。
想到这儿,柳铁嘴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天晚上痛打耿秋华的情景。为这事,女儿柳成荫同自己闹了好一阵子的别扭。即便如此,柳铁嘴也从没感到过后悔。
春夏之交,南方的天空,阴雨连绵,一下就是三五天,往往地面水渍未干,第二场雨又接着下了,甚至十天半月也不见太阳露脸。大瑶山仿佛是一块巨大干燥的海绵,不停地吸收着绵绵不断的雨水。日复一日,它仿佛成了一个水鬼,喝得通体透圆,再也盛不下了,而雨还在不停地下。冷水河悄悄地涨起来了,水位一日高过一日,看着日渐高涨的河水,柳铁嘴就有些担心鹅场的安全。然而,天遂人愿,第二天,天气竟然奇迹般地放晴了,太阳也出来了。
几天后,是农历四月初八日。当地俗语云:四月八,大水打菩萨。可是早上起来,天气尚好,也没有下雨的迹象。没曾想,午后天气突变,云层开始加厚变黑,风也慢慢地刮起来了,就这样乌天黑地地酝酿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密集的雨点在风的裹挟下肆虐起来了。
柳铁嘴和两个帮工一道把鹅群早早地赶进了鹅舍,还在周围巡视了一圈才回到屋里。看着事情都已经办妥,柳铁嘴便开始生火做饭。在乌云的遮蔽下,天很快就黑下来了。这时,风雨也更加猛烈,还伴随着闪电和雷鸣。风雨不时地从关不严的门窗缝隙灌进来,打落在锅里。忽然,一道长长的闪电撕开了漆黑的夜幕,紧接着又是几声炸雷。柳铁嘴有些惊恐地朝
着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回应他的只有凌厉的风声和雨声……
吃完饭,柳铁嘴记挂着鹅群,想再去巡视一圈,然而,外面的狂风暴雨让他却步了。他活了七十几年,但这样的暴雨却是首次遇到,心里就有些埋怨起老天来。
这样的特大暴雨持续下了大半夜。大瑶山的沟沟壑壑全都成了一条条水龙,宛如脱缰的野马一般顺着山势向下游狂奔,最后都汇集到了冷水河里,冷水河仿佛是一只被激怒了的蚊龙,咆哮着,不住地咆哮着,翻卷着枯枝败叶,横冲直撞……
在这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大家都龟缩在屋里。没有人发现,冷水河的水位在急剧上涨,一场灾难正悄悄地向河边的人家逼近,向鹅场逼近……
强劲的山风继续裹挟着暴风雨,猛烈地冲击着鹅舍。木头支起来的鹅舍不住地吱吱作响,摇摇欲坠,经历着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忽然,屋顶被风掀翻了一角,紧接着,一根柱子也歪倒在一边,鹅群受到了惊吓,扑腾着翅膀乱窜乱挤,嘎嘎直叫。
柳铁嘴听见鹅舍的响动,顾不得自身的安危,披起蓑衣戴好斗笠冲进风雨中,用手电一照,发现鹅舍倒了一角,猛烈的风雨顺着豁口不住地灌进来。那些可爱的种鹅互相挤踏,已有死伤。他定了定神,拉了拉身上的蓑衣,赶紧用绳子加固着摇摇欲坠的支架。
正当这时,山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了!须臾之间,偌大的鹅舍成了汪洋泽国,紧接着,“轰隆”一声,鹅舍全部倒塌了。那些可怜的鹅群被压在下面,扑腾几下,立时被洪水卷得无影无踪。饶幸存留的,被翻卷的浪头推到岸边高处,又被风雨吹打得七零八落,奄奄一息。
柳铁嘴意识到危险时,已经迟了,刚想拔腿逃命,一根巨大的椽木倒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他的额头,顿时,鲜血如注,很快,他昏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拂晓时分,风停了,雨住了,山洪也退了,被暴风雨及洪水折腾了整整一晚的大瑶村,变得千疮百孔。体滑坡了,山路塌陷了,庄稼倒伏了,棚屋飞了顶,冷水河两岸的菜地,成了一块块乱石滩……
柳成荫心里记挂着鹅场,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个晚上。天刚蒙蒙亮,她就同母亲一道往鹅场跑去。
到了鹅场,眼前的景象让她们惊呆了,鹅舍没有了,死鹅遍地。那间小屋也没有了,父亲不见踪影,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横七竖八的椽梁和东倒西歪的篱笆墙……
见到这副惨状,柳妈忍不住号啕大哭;柳成荫傻呆呆的,欲哭无泪。忽然,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发疯般地哭喊道:“爸!爸爸!”一边哭喊一边拼命地掀开厚厚的茅草、竹篱及椽梁。
柳妈也顾不得伤心哭泣,跑过去跟着四处寻找。这里的异常场景很快就被早起的村民发现了,马上就来了一大群人,他们也加人了找人的行动。
大儿子柳成龙发疯般翻着残壁断梁,不久他就看见父亲柳铁嘴倒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橡梁之中,头部和胸部还在往外渗血。大家七手八脚地搬开杂物,将他抬起,急急地回到了柳家大院。擦洗完后,医生邱妙手也到了。他认真地检査了一遍,发现问题相当严重:病人瞳孔已经放大,心脏只有微弱跳动。打了一支速效强心针,又用手挤压了好久,柳铁嘴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喉结滚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邱妙手道:“他虽然不能说话,但神志已暂时恢复,你们有什么话要交代就赶紧说吧。”
柳母伏在他的身边,老泪纵横地道:“老头子,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走呀,你走了,大冬天的谁给我暖脚?”
此时,柳铁嘴的身边,已围了很多直系的亲属,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除在外面打工的外,都闻讯赶来了。看到他的惨状,都忍不住哭泣,柳铁嘴细细地打量着他们。第二天,在外打工的儿孙们能赶回家的都赶回家了,来到柳铁嘴的床前看望,无一不伤心落泪。柳铁嘴看在眼里喜
在心里,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的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咕咚咕咚的声响,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在邱妙手的指点下,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把柳铁嘴扶着坐了起来,然后在他背上轻轻地敲了几下。他的喉结剧烈地滚了几下,吐出许多鲜血,样子很是难受,却迟迟断不了气。
几个儿孙看了,痛心不已,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邱妙手的脚下,哀求道:“医生,你快救救他吧。”
邱妙手叹了口气,道:“我身为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他能坚持到现在,兴许,是还有心愿未了吧。心愿一了,就会满意而去。”
还有什么心事呢?大家都在猜测着。
过了一会儿,柳母道:“老头子,你是在惦记着林儿吧,他多年没有音信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甭担心他,你放心地去吧,佛祖会保佑他的。”
柳铁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儿子道:“爸,那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妈,你放心,我们兄弟一定会照顾好她,让她快快乐乐地安度晚年。”
柳铁嘴又是摇头。
三儿子道:“爸,你是要我们给你找个好去处吗?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一个最好的先生为你主事,把你的坟头修得漂漂亮亮,让你在那边有个舒适的家。”
柳铁嘴还是摇头,只是转向女儿柳成荫。
柳成荫见状,“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床前,道:“爸,我明白,你放不下的其实是我,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也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今天,对着你和哥哥嫂嫂们,我发誓,我一定会等成林哥回来的。我生是柳家人,死是柳家鬼。”言罢,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柳铁嘴微微点了点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意。忽然间,他的笑意变得僵硬起来,头一歪,眼睛就闭上了。
儿孙们见状,乱成一团,又呼又喊……
邱妙手察看了一番,道:“节哀顺变,准备后事吧。”
第二天,在阵阵低沉凄切的哀乐声中,柳家人一路护送着柳铁嘴的灵柩登上了大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