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来自敖日格勒的人们在张吴李家湾的第一年就有了一个开门红,正如当年他们在饮马湖一样,在玛雅雪山雪水的浇灌下,他们几乎种什么都有一个很好的收成。这给他们以足够的信心,也给他们在张吴李家湾的生存奠定了基础。
年景在平稳中积蓄,来自潴野泽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一家一家地打庄盖房,日子渐渐殷实。可好景不长,大概是六七年以后吧,光景变了,变得非常出人意料,甚至神秘莫测。
那一年的正月初七——“人气日”,张吴李家湾的大户人家——胡四爷家的老母猪下了一头象!
很多年以后,也就是胡四辈六十多岁的时候,他是这样描述这头象的——当然是特别小了,兔子一般大小,耳朵长长的,遮住了眼睛,其实,那眼睛本来就没有睁开,嘴上面是长长的鼻子。
——鼻子有多长?
孙子们问他。
——就是长些,我不是说了吗,那头象也才兔子大嘛!鼻子能有多长?
——那象真可爱啊!
孙子们眼睛里充满着幻想,恨不得自己家也有这么一头象。
——屁话,把人都吓得发抖哩!
胡四辈开始撅着胡子骂。
就在那一年的年前,大概刚进了腊月门,胡喊山坐在街门前的上马石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突然被猪的叫声吵醒,他亲眼看到他们家老母猪的奇怪一幕:这头老母猪的肚子并不是特别大,走起路来和没有怀孕的猪一样,她竟然掉着大肚子,像一头公猪一样追着高八爷家的骚猪跑。那骚猪被追了一阵子后,自家主动停了下,温顺地爬在地皮子上,那头老母猪居然爬在那骚猪的身上,像跑骚一样在骚猪的身上扭动着身子,甚是疯狂。那骚猪的长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完全不像个公猪的样子,几乎像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压在身上,不顾廉耻地干那事一样!胡喊山看不下去,感到无比的羞耻:自家的母猪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简直不成体统!如果是个骚猪尚可以理解,甚至还令他自豪:当年,他爹胡八爷就是赶着脚猪,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在潴野泽畔拯救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不花一分钱,完成了他和马兰兰的婚姻大事,几十年来都是潴野泽的美谈,而眼前的状况确实截然相反的,这的确是一头母猪啊!在他的心目当中,猪甚至是他的自豪,他对猪从心底里有所敬仰。可眼下的情况却使他感到羞恼,甚至惭愧,想起他爹胡八爷来,他简直觉得无地自容!哪有母的主动和公的干那事的呢?他随手用那根柠条拐杖从身边的土块码子上捣下了一个土块,拾起来就向那公猪砸去。其实,他心里恨的是自家的母猪,但是砸下手的时候,还是砸在了高家的骚猪身上。那土块重重地砸在那骚猪的项圈上,骚猪腾地翻起身就跑,谁知道那母猪还是不顾廉耻地爬在那骚猪的身上,随着骚猪的身子一起奔跑起来,两头猪跑步的身姿甚至非常协调!七十多岁的胡喊山更加羞怒,他提起拐杖,像个小伙子一样健步如飞地撵着猪跑。正巧高桌儿和婆姨抬着一筐炕灰出了院子,他们家的骚猪驮着胡家的母猪冲倒了灰筐,疯狂地从两人中间钻过去。胡喊山更加疯狂地提着拐杖,飞快地也从他们中间穿过,向村子的西头跑去。
看见这个画面的人其实远远不止高桌儿两口子,还有他们的儿子高白雨——他听见他爹和妈惊叫了一声,急忙出来的时候,胡喊山已经提着拐杖跑到了庄子西头。那一年,高白雨已经十八岁,他大喊:挡住老汉——挡住老汉——
这才把村子里的人惊了,老老少少全部出了门,看见胡喊山撵着两头猪,飞快地出了庄子!
高白雨在门口狂笑着搓手,看见胡喊山的孙子胡尕牛满面通红地站在街门口,就大喊:
——胡尕牛,你连你爷的脚后跟都不如,你看你爷像个骡子!
——胡屄里不要乱拐!
胡五十六站在街门前骂了一声高白雨,转身又骂娃子。
——赶紧追你爷呀,呆公子!
胡尕牛正想着高白雨这驴日的看了他爷的笑话,又听见他爹骂他,就飞奔向高白雨,高白雨没有来得及闪开,被胡尕牛扇了一个耳光子。高白雨被扇得转了个磨磨,回过身来,看见胡尕牛早就撵着他爷向庄子西面飞去!
——我日你妈的话——
高白雨捂着脸,撵着胡尕牛向庄子西面跑去。
高桌儿见这阵势,提着抬灰筐的杠子,跟着胡尕牛的屁股跑。
胡五十六看见高桌儿手里提着杠子,大声骂:“这个驴日的,娃们打锤你掺和个啥——”
——赶紧追呀,爹爹跑远了——
胡五十六的婆姨辛水莲捣了胡五十六一拳。
胡五十六应着婆姨的声音也飞奔出去。
张吴李家湾的高家人和胡家人,张吴李家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出了村子!
人们看见胡喊山追着两个猪飞奔,胡喊山手里的拐棍几乎像一根神棍一样,始终没有在地上捣过一下。胡喊山在那根拐棍的牵引下,或者说是在那根拐棍的拉力之下飞的。还有那两头猪——那个骚猪和那个大肚子母猪,完全不像猪的样子,几乎是两匹狼或者两条狗一样飞奔!
拐过了树林子,越过了水磨,趟过了马家磨河,首先被一棵芨芨墩绊倒的是高白雨!他眼看着胡尕牛被他伸手抓住了,却被芨芨墩拌倒在地上。他吃了一嘴土,呸地啐了一口,喘出了一口气,又喘了一口气。
——驴日的,你,你能跑!
然后捂着肚子,趴在地上,身子一收一缩。
胡尕牛在高白雨撂倒后的三百米处,正回头笑着骂高白雨是个囊包的时候,也被脚下的一根树枝绊倒了。他看见他爷正和那两头猪冲进了黑黢黢的高家大墓!
高桌儿提着杠子,已经浑身散了架,看见胡尕牛倒下了,就拼了老命赶到了胡尕牛跌倒的地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你,你这行囊,怎么不跑了?
——你本事大,你跑啊,我跑不动了!
胡尕牛在土里头瞪着眼睛说,手还捂着肚子。
——老子追的就是你!
高桌儿拄着杠子,喘着气说。
——爹,爷怎么不见了——
胡尕牛回头看见他爹也追上来就喊。
——老子怎么知道,他、他能跑、就跑吧,老子跑、跑不动了——
胡五十六像喝醉了酒一样,摆摆耷耷地挪着碎步子。
——这、这老汉,怎么了这是——
——你们这老汉吃了啥了,怎么这么能跑啊——
高桌儿还在拄着杠子、耷拉着头说。
——你妈的屄,吃了你妈的……
胡五十六没有骂出来。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玛雅雪山的霞光在寒冷的空气中渐渐消失。
——尕子啊——你爷回来了,快些回家,他爹,快回家——
辛水莲拖着瘦弱的身子,在暗淡的黄昏里喊,她几乎看不清楚前面的人是谁。
——爹好着哩吗?
胡五十六挺起身子问婆姨。
——明明跑过去了,怎么回到家了?
胡尕牛问。
其实这个问题是所有村子里的人想要知道的问题。
——快回啊,回去看!
辛水莲说。
这一帮人再也跑不动了,他们连快步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都在想:那两头猪,那七十四岁的老汉到底咋了?
胡尕牛回到家,没有心思再管他爷的七长八短,一进门身子就倒在他的小房子炕上,“哎吆——”胡尕牛的身底下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胡尕牛吓得立即像个毛蛋从地上弹起。
——谁呀——
胡尕牛在问话的时候已经听出这是他哥哥胡四辈。
——你死哩吗?像个猪一样躺在炕上!
——你干啥去了?
胡四辈的话音里显然带着笑腔。但是在黑黢黢的屋子里,胡尕牛看不见他哥哥那个鬼鬼祟祟的面孔,他知道他哥哥的脸上肯定又是带着嘲笑的、鄙夷不屑的表情,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小线,牙齿白花花的像冰疙瘩一样。其实,胡尕牛最讨厌他哥哥那一绺毛茸茸的小胡子,他还老是自得其乐地教训胡尕牛:你嘴上没有毛,说话不牢!
——我给你找个老太太去了,看你胡子一把抓了,还是个老光棍!
——你猜我干啥去了?
胡四辈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煤油灯,他的怪怪的眼神和语气从刚刚点燃的灯光下斜瞪过来,问得十二岁的胡尕牛心里直发毛。
——做你的黄粱美梦吧!人家都在看爷的笑话,你却像个老母猪一样,躺着不动。
——好,我问你,你是不是跟在爷的后面跑啊?你的后面是不是高桌儿?高桌儿是不是绊了个狗吃屎?你是不是追到高家大墓了?
胡尕牛看着哥哥,愣了半天。
——你到底在哪里?
——你不要问我在哪里?我问你到底追的是谁?
胡四辈又坏坏地笑起来。
——我追的是、爷啊?
胡尕牛更加莫名其妙,说话开始结结巴巴,有些心虚。
——我就是你爷!哈哈哈——
胡四辈突然狂笑着说。
——我给你说啊,你胡嘴里不要咧咧!你是谁的爷?
胡尕牛一听哥哥竟然要当他爷,一下气冲上了脑门,呼地站起身,攥紧了拳头。
——年轻人,不要激动,听我老人家给你慢慢道来,绝对笑死你!
胡尕牛听哥哥的语气软下来,倒是也松开了纂进的拳头,但还是没有坐下来,似乎随时准备再次攥紧拳头,向这个自称爷爷的人抡上去。
——你其实追的就是我,知道吗?
胡四辈开始笑得小眼睛成了一条线了。
——爷刚刚出了庄子拐拐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没有,我追上去才看见爷在前面跑。
——对了!我,我就在庄子外面的茅厕里拉屎,突然听见庄子有人吵吵,我提起裤子,看见爷撵着两头猪跑来了,我刚出了茅厮,爷爷来了,我说爷,拐棍给我,爷把他的拐棍给了我,我就开始追猪了,你们就在我身后跑啊——跑——
胡四辈说着笑倒在了炕脚头。
——真的吗?
胡尕牛笑着扑向哥哥,压在胡四辈身上。
——是不是真的?
——我要是骗了你我是丫头下的!
弟兄俩在小房子正笑得天昏地暗,胡五十六推开了门。
——头叫山风打掉了吗?人们在看你爷的笑话,你们也疯了吗?
胡五十六黑着脸,压低了声音重重地说。然后摔了门出去了。
——爹——你?
胡五十六进了堂门见他爹在炕上,正要问,急忙打住了话头。胡喊山果然已经回家了,他已经端坐在堂屋炕上。只是他的身边多了一个老道,满脸的白胡子,脖子里掉着一串长长的念珠。
所有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围在了胡喊山家的大院子里。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半天,那老道向外摆了摆手。胡五十六好像明白道长的意思,把看热闹的人们推出了堂屋。
——都回吧,我爹乏了,还要和道长喧荒荒哩——啊——
人们纷纷出门回家。
高桌儿在胡家的街门缝缝里探头探脑,轮番巴望了不下十次,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第十一次巴望的时候,一泡猪粪“啪”地从门缝里溅出来,在高桌儿的脸上,鼻子上,还有嘴皮子上星星点点溅了好多。高桌儿一面擦,一面啐着,一面骂着往回走。胡家门缝子里传来了两个孩子叽叽咕咕的笑声。
那天晚上,胡喊山和老道长在堂屋里。连同胡五十六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反正,整整一夜灯没有熄灭过。次日大早,胡五十六进了堂屋,道长已经不见了!
——爹,那道长怎么不见了?
——啥道长?
胡喊山端坐在炕上,表情惊讶地反问。
——昨天夜里和你说话的那个道长啊?
——什么昨天夜里,我是做梦梦见了个道长,手捏着念珠的白胡子道人。
奇怪了,胡五十六怎么也没有想到老爹竟然说在做梦,那就是说,大家都和他在一个梦境里了?不可能,村上的人都看见了,老爹居然说做了个梦?!
——爹,那你昨天下午追猪的事你记得吗?
——追猪?追猪——
老爷子似乎不记得了,又似乎想起来来了,但他只记得他家的母猪撵高家的骚猪,那是难以启齿的事,所以,他再没有说记得的话,至于他如何把猪撵到了高家大墓的事,他的确不记得了。至于他的儿子孙子和高家的爹爹儿子追他的事他更加没有一点点的印象。他对梦境也不记得十分清晰了,对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而言,他的确不可能把一个梦都记得十分清楚,他似乎印象最深的是那个老道,还有他说的话:“你们庄子不干净了,你们要赶快想办法啊,要不然,你们村子有灭顶之灾啊!”
胡五十六听了这句话,心里开始发毛了。
——你们庄子不干净了,你们要赶快想办法啊,要不然,你们村子有灭顶之灾啊!
庄子到底怎么了,怎么会不干净呢?胡五十六怎么也想不通!
——究竟怎么了?
出了门,高桌儿正在他们家门口转悠,看见胡五十六出了门就问。
——什么怎么了?
——那个老道呢?咋说了——
——早就不见了,我醒来就不见了!
——那你爹呢?那胡爷呢?
高桌儿因为昨天的事情对胡喊山已经十分敬畏了,又补充说。
——在炕上睡觉呢。
——好着哩吧?
——啥意思?好着哩!比你们的仙人好些!
——啥话吗?我就问一下嘛,好就好嘛,他要是昨天不追猪,谁问他呀?好心当成个驴肝肺了!
——别说了,他说他做了个梦。其他的都不知道。
——啥?梦?那是白日梦啊。夜里还有个夜游症,那白天怎么做梦了?
——你才白日梦呢!他自己说的,不信你去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