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铁锨再也没有在夕阳下发出如此烁烁光芒。
天上的云乌沉沉地盖在头顶,像一个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蓝色被子,只要有一股利风吹来,刺破了这破旧的被面,里面无数的雪花就会撒落下来。
来自潴野泽的人们又开始了搬迁,似乎他们已经习惯了搬迁,没有太多的留恋,也没有太多的惆怅,没有太多舍不得扔的东西,该带的都带了,该扔的都扔了,在几天之间,已经变卖处置了家当,以最轻省的方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当所有的人们准备停当,所有的东西都上车之后,胡喊山抱着那半截子铁锨,去了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椭圆的山冈。六十四和五十六都问他干啥去,他什么也没有说,所有的人站在即将开的汽车前看着他。
胡喊山在山冈上挖了一铁锨泥土,他跪下身子,拿起手中一叠黄表纸,点燃了。那火焰在远处像一簇簇星星一样,在早晨的熹微光芒中闪了又闪,最后熄灭。胡喊山在原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呆呆地立在山冈上。人们看见一颗从未见过的鲜艳的晨阳从他的脚下缓缓爬出来,将他的身子浸染成了一个紫色的身影。很快那晨阳就钻入了厚厚的棉被似的云层里。
胡喊山回来后,人们纷纷上车,开始他们的再一次迁徙。
杨树叶子一般的雪片纷纷落下。
敖日格勒河在雪花中纷乱流淌,似乎没有了方向。
正月十四,他们到了张吴李家湾。
一群鸟在张吴李家湾村口的树上落下来。
——这鸟儿好像是从潴野泽来的啊!
有人说。人们突然发现那些鸟的身段和叫声是那么熟悉,与当年聚拢在饮马湖岸边茂密的树上的鸟的确一模一样。来自潴野泽的人们最终在将近三十年后又重新在他们家乡西面的张吴李家湾聚拢在了一起。
在胡六十四和胡五十六的安顿下,所有来自敖日格勒的人们陆续找到了他们临时栖身的人家,就像远方的亲戚一样,他们各自都感受着来自异乡亲切而又陌生的招呼。
猛然间来了陌生的爷爷奶奶,还有更多的亲戚,胡二少、胡四辈和胡尕牛一下子在庄子上有了精神。他们带领着来自敖日格勒的孩子们,开始了和本村孩子的社交活动。
这个村子上原本有个姓徐的大户人家,他们有个寨子,叫徐家大寨子。
那天,高白雨率领着他的兄弟帮来到了寨子墙上,美其名曰巡逻。那墙高五丈,宽一丈,是用土夯成的大墙,孩子们在墙上奔跑如履平地。整个寨子是一个长方形的寨子,长约两百米,宽约一百米,里面杂居着十来户人家,其中徐家人居多,杂姓的就是高家。
——看,敖日格勒的人过来了!
——这些人是来抢我们的土地的,他们来了我们的土地就少了,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你们说,我们能允许他们来侵略我们吗?
——不能!
兄弟帮众部下异口同声。
——日本人来都被我们赶出去了,他们算什么!
——就是,就是!
——我们要保卫自己的“国家”!
——好!你们听我的,现在准备战斗!
高白雨看见一帮子人里面只有三个人是他们村的老户,其中一个是他二爹,一个是村长徐仓娃,另一个是会计。
——准备好子弹,不要对我们村的三个人开火,尤其注意不要误伤我二爹,其他的一律消灭,彻底消灭!
那帮人刚刚从地上回来,由村长仨带领他们去指认开垦土地的范围。他们走在高高的寨子墙下,胡六十四正在计划回去了如何犒劳这些村上的领导,正在计划由谁来作陪,打几斤酒的问题。岂料寨子墙头上已经布下了阵势,等待他们的光临。
眼看着六十四一行来到了大墙下,高白雨还是没有下命令。
——司令,下令吧!
——不要急。
高白雨“司令”一点儿也不急,稳稳观察着“敌情”。
——司令,再不进攻敌人就逃出我们的包围圈了。
——谁说不进攻?不要扰乱军心!等着。
眼看着他们的敌人几乎出了他们的包围圈,高白雨司令才发话了。
——兵分两路,我带一拨人马去前面夹击!副司令——
——到!
——等他们走到接近我们的地方,我只要扔个土块过来你们就开火。
——是!
高白雨“司令”立即带领了八个“弟兄”猫身跑到了前面,留下的八个“弟兄”在后面等待“司令”的命令。
正当下面的人马接近高白雨“司令”的时候,他扔出了手中那颗代表命令的土块,立时,墙上的土块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走在墙下面的五十六和六十四不明就里,被打得抱头鼠窜,前面的高白雨“司令”又是一声命令。
前面的弹雨夹击而来。
——哪个仔仔子?我打死你!
村长徐仓娃急忙躲在了墙脚下,大声喊骂,另外两个也急急躲进了墙角下,而高白雨的二爹还是未能幸免地挨了一顿土块。
其他来自敖日格勒的潴野泽人都在战火中严重“负伤”,头上身上都挨了不少的土块。
高白雨可是指挥“战斗”的高手,好像运用的正是游击战术。他见好就收兵撤退,在三分钟之内已经完全离开了“战区”,各回各家了。
可惜这些残兵败将,在墙下收拾了残局,在村长徐仓娃的安慰声中回到了五十六家里,照样吃肉喝酒。在他们喝酒的过程中,关于遭到寨子墙上的孩子们袭击的事被胡四辈听到了。
胡四辈听到自己的长辈遭袭的消息,十分愤懑,他暗下里在胡尕牛和胡二少前面诅咒这些寨子里的土匪娃子。胡二少没有吭气,听了半天出去了,不到一个小时,胡二少带来了相关的情报。
——哥,是寨子里的高白雨干的好事!怎么办?
——明天找他们算账!
晚上,胡喊山和他的三个孙子睡在一个炕上,他听说了儿子和孙子们关于白天的一场“战斗”,长长叹了一口气。
——娃们,他们没错,我们这是抢他们碗里的饭啊!
——没错!他们这是欺负人,我们一定要和他们决出个胜负来!
次日一早,胡四辈就开始给他的两个兄弟作“战前”动员工作。
——就是,他们太欺负人!原先欺负我们,现在欺负到我们先人的头上了!他们还以为我们人少,好欺负,现在我们人多了!
胡二少慷慨陈词。
眨巴着眼睛的胡尕牛害怕两个哥哥闹出什么事来,但是看他们如此坚定的眼神,心里暗暗也下定了决心。
——可是怎么个打法呢?我们是不可能攻上他们的寨子墙头的!
胡四辈嘴里嘟囔着,对自己的“队伍”和“战局”还是没有足够的信心。
胡二少摸着自己兜里的花糖,突然有了主意。
——哥,爷和奶奶给你的花糖呢?
——干啥呢?我吃了——
——不能吃了,那是有用的,那是我们的武器啊?一个都没有了吗?
——什么武器?花糖能当武器啊?
胡四辈还是没有想通花糖怎么成了武器,但他的手已经放进了衣兜里攥住了省下的一颗花糖。
——还有,就是不多了。
——全部拿出来,尕牛,把你的也全部拿出来!快——
兄弟三个把兜里面的花糖都拿了出来,胡二少拿出一个,没剥糖纸,塞在尕牛的嘴里。
——不要吃,跟我走。哥,你在大宅子后面的沟沿里带领我们的人马等着我。
胡二少领着嘴里憋着糖的胡尕牛,出了门,摆着悠闲的步子,吊儿郎当地来到了大寨子的外面,画了个方格格,将一颗花糖摆在里面,和胡尕牛开始打方格格,兄弟两个打了一阵子,就有很多的孩子围了过来。他们一面看着胡尕牛憋着把把糖的腮帮子,一面看着方格格里面的花糖,心里开始痒痒了。
这个信息很快被高桌儿的耳目报给了高“司令”。
听了这个消息,高“司令”毫不犹豫带领着弟兄们来到了方格格前面。
——高司令,我们今天专门就是来摆擂台的,谁要是一连打准十次,我就佩服谁,这个把把糖就归谁了,你就是裁判。
——好兄弟,有好东西还能记得我,比你哥哥强多了!好,我做裁判!
——给你一个,你先含上,裁判喊得厉害,嘴干。
高“司令”接过一颗花糖,含在嘴里,顿时呻唤起来。
——唉吆,这个东西怎么就和桃儿一样香啊,香甜香甜的!好,现在开始比赛,谁先来?
孩子们听到那花糖味道香甜,一个个悄悄咽下了一口口水。
——我来!
——等等,你要是一连十次打不准呢?
——我就离开这里!
——高司令,你稍等一下,我给你说个话,你先出来一下。
胡二少把高白雨叫到了外围,悄悄又塞给了他四颗花糖,让他主持比赛,而自己拉着尕牛的手悄悄离开了这个热闹的场子。
正当高“司令”含着花糖主持比赛打方格格的时候,寨子墙头上已经站满了胡四辈和他的人马,等胡二少在外面一声口哨,墙头上的土块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打得高白雨和他的人马四散而去,加上胡二少在外围的夹击,一阵工夫,高“司令”的人马哭爹叫娘地跑回家了。
胡四辈和他的人马立时撤下了寨子墙,高白雨这个“光杆司令”眼看着自己的队伍散了,眼看着“敌人”从眼皮子地下溜走了,也没有敢追。他咬牙切齿地将那四颗花糖扔在了那帮子侵略者屁股后面的溏土里。
胡家兄弟回家去立马给他们的爷爷胡喊山讲了“战斗”情况,准备领赏,孰料换来了他们爷爷的长长叹息。
——娃们,这样下去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