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雹子来到了玛雅雪山下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他想:这下可好了,这山下有这么大的河水在流,山上的雪山肯定是不会太高。果然如此,他在不远的地方就看见了冰雪。长期的爬山已经使高雹子像一个猴子一样敏捷,他几乎很快就来到了有雪的地方。他看见那冰雪的上面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风中飘动,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那东西的前面,发现那是冰雪覆盖下的人的衣服的一角。于是,他死命地拽啊拽,结果,拽出来的是一个孩子,一个冻僵了的小小的孩子,几乎不是个孩子,小小的像刚刚出生的一样。在那孩子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衣角,似乎是一个女人的衣服,但是,被深埋在那冰雪深处。于是,他从周围找来了柴草,点起了熊熊燃烧的大火,那个衣角附近冰雪开始了消融。终于,那火渐渐将那衣服周围的冰雪消化开来,他才惊讶地发现躺在这里的人竟然是和自己同时出门的辛水生,只是他的脸色黑得惊人!他的身旁还躺着一个女子。
——难道他们是一家人吗?
高雹子有点恐惧地坐在那三具尸体的旁边想。
熊熊野火在他的身边不停地将那尸体上的冰雪渐渐消融,那尸体便发出阵阵的恶臭。
——你怎么死在这里了?
高雹子自言自语。
——我当了土匪了,你却娶了媳妇死在了这里,让我咋向家乡交代啊!
高雹子的心里生出了无可名状的悲伤。他毕竟是当了将近两年的土匪,他的心开始狠了,早就不是当初被人抢了钱财时求爷爷告奶奶的种了。
——死了就死了吧,我去告诉你家人就是了!
经过一番折腾,他已经非常饥饿了,同时,他也特别疲惫,高雹子便在那堆野火的旁边躺下来,不觉昏昏大睡了过去。他哪里知道那两个人的鼠疫病毒就在他死死睡去的时候已经从冷冻状态复活,开始钻进他那虚弱不堪的身躯,等到他次日睡醒的时候,他的周身已经开始酸疼难忍。他想肯定是饿坏了,就起身去周边找个猎物来烧着吃,然后将这一家人安葬了下山。可是,在这么寒冷的高山上,哪里有什么猎物能让他抓的啊。
远远看见一只兔子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火焰,他一石头打过去没有打中,那兔子开始高高跃起,开始逃逸,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张望。高雹子本来不想去追了,一看那兔子停了下来,只好再次追将过去。如此三番,停下了,追;追一阵再停下,似乎是冥冥当中的安排,那个兔子把原本身轻如燕的高雹子最终弄得疲惫不堪才消失了。
好在高雹子还有几分力气,碰到了一群野鸡,东追西打,终于算是弄死了一个。
此时,高雹子也已经筋疲力尽,他抱着那鸡脖子,狠狠咬了一口,那充斥着腥味的野鸡血便淌进了他的嘴里,甚至有些甜丝丝的味道。高雹子闭上眼睛吸了两口,一下觉得身上有了一股子劲,但是,这股子劲只是对于这个筋疲力尽的人来说是一股子。睁开眼睛,他看见自己的眼前是五彩缤纷的一片光芒,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原来是那野鸡脖子上一轮一轮的美丽羽毛发出的光。他想:这个地方如此美丽,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他拖着疲惫至极的脚巴骨和像两个大石头一样沉重的脚板,来到了那火堆的前面。那堆火还在燃烧,发出的光芒不是特别的闪亮,甚至有些暗淡。他把那只鸡放在了火上开始烧。按照平常的做法,他肯定要将那只鸡搭在一根棍子上烧,让那鸡转着身子,慢慢烧烤。可是,高雹子在这一天实在没法如此奢侈地等待了,他直接将那野鸡扔进了火堆里。那野鸡在火堆里面扑棱了几下翅膀,翅膀扇起了火籽儿,像星星一样在他的眼前旋转了几下,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眩晕,他心里嘀咕:这死鸡儿怎么弄得星星也从天上掉下来了?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啊!可是他几乎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想这些了,他只是感到疲倦和饥饿。他从火堆里面扒拉出了那野鸡,那鸡的半个身子已经黄葱葱的。他抱起那野鸡的身子,开始咬,他吃出了野鸡的香味,他使劲咀嚼,突然感到自己的下巴骨有点发酸发困,他又咬了一口,他望着不远处的雪,心里想:只要有野鸡,我就不怕这雪山。但是他的身子和嘴巴一样困,他又咬了一口,咀嚼了两口,还没有咽下去,他的身子却不知不觉躺倒在那堆火的前面,昏睡了过去。对面就是那三具鼠疫患者的死尸,在烈火的烤炙下嘶嘶作响。
高雹子再次醒来的时候,身子已经软得像一块棉花一样,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他的脑海里已经开始出现了幻觉:石羊河的水哗啦啦地流淌,那河水正是玛雅雪山下面的那股子清水。水面上,辛水生和他的不知名的媳妇还有孩子在欢快地奔走游玩。他在一声声地喊他的爹爹妈妈,还有他的哥哥高戛戛,可是他们始终没有答应他。他们是把他忘记了吗?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石羊河边上和自己的伙伴们戏水的场景,想起他和胡缨子、高戛戛、胡六十四一起上树掏鸟窝的事情,想起了玩家家的事情……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他再也没有力气动一下了,他望着西面,头向着西面,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找到水了——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他很满足,他觉得自己完成了村里交给他这个年轻人的任务,他是个男子汉了。
他躺在那堆野火的边上,再也没有翻起身来。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那西面白花花的雪山,他想这么多的雪,被他找到了,那雪消融了,定然会让他家乡的河里再次流淌甚至激起很高的浪花。
高雹子在这样的幻境中死去了,直到死,他也不知道自己死于何因。他遗憾的是没有将辛水生死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他们家人,没有将他在外面的见闻告诉自己的家乡潴野泽……
正是在这个时候,高戛戛也回到了饮马湖。他没有再去别的任何地方,在他爹的强迫下,又开始寻找高雹子,但是,一直没有打听到任何音讯。
当胡五十六做了那个可怕的梦之后,他径直来到了那雪山下面。他对山下面的那条路是熟悉的,甚至对于那山下面的有些牧羊人也是熟悉的。
——老阿卡,我昨天晚上看见玛雅雪山下面有火在燃烧,你看见了吗?
——那是鬼火。我没有看见。
老阿卡的眼睛周围布满了褐色的褶皱,他看着高处的玛雅雪山,诡秘地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鬼火?
——经常在烧,晚上也在烧。
——你什么时候看见过,老阿卡?
——去年,还有前年,都看见过。后来我看见那山下面有几具尸体,我就再也没有去过。
——有好几具,我没有数过。那是鬼火!
——你看见骨头了吗?
——没有见,反正有死人就有鬼!
——哦,那你在山下见过活人吗?
——很少有人来。前年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小伙子上去了,后来再也没有看见他下来。
——你和他说话了吗?
——他说是找雪山的。
——他没有说是从哪里来的吗?
——没有。哦,我想起来了,那些死尸的周围还有一些野兽的尸体。
——什么野兽?
——好像是狼啊啥的。我没有去跟前看。
——奇怪啊!我上去看看。
——不要去了,那地方是死人的地方,有神的地方。
——没关系,我去找个人。有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小伙子。
——你认识他吗?
——他可能就是我们老家的人。
——那他怎么说是找雪山的?
——就是,我们老家没有水了,就派了四个小伙子出来寻找水源,可是这好几年了,其他三个都有了下落,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回去。
——天哪,那你就上去吧,千万小心啊,那里有鬼啊!
当胡五十六到了玛雅雪山半山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面前的尸体横七竖八,可是,雪山的雪线还在远处,离他还有两丈远的地方。难道这些尸体被人移动了?他仔细打量当初判定的痕迹,没有错,前面是一个山崖,以遮挡风雪,后面是几块崛起的山石,这是明显的标记。他突然明白,是雪山的雪线升高了!雪山的雪消融了很多!
他上前来,眼前的景象使他目瞪口呆:除了他清楚的辛水生和毛朵,还有他们刚刚生下来的孩子之外,旁边还多了一个小伙子,那就是高雹子。
高雹子几乎是斜躺在那个山脚下的悬崖边上,他面色灰黑,眼睛还睁着,衣衫褴褛,破旧的棉衣开着窟窿,裤脚也已经像山崖的石块一样开着裂缝。他的手边放着一个短棍,面前有一堆火的灰烬,显然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太冷太冷了!那是典型的鼠疫症状。高雹子坐在那里看着这几具死尸冻在那里,他面向着那三具尸体,似乎在临死的时候还在为那三个死去的人而遗憾。
五十六用铁锨捣了捣尸体,那尸体硬邦邦的,是活活被病菌和寒冷折磨死的!
他的身心陡然间有一种极端的恐怖感,那恐怖似乎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他的浑身长出了开始失去了知觉,似乎是浑身长出了连片的鸡皮疙瘩,又似乎是全身的神经失控。但是,他还是按照预先的计划急忙戴上了双层的口罩,他明白了高雹子死在这里的原因了。
更为可怕的是那些僵尸的周围还有三只狼死在那里,还有四只狐狸也死在那里,还有五头石羊也死在那里。这些动物的爪子在死前是剧烈地刨挖过了地面,很显然它们死得是那般的痛苦万状。
胡五十六急忙将那些死尸全部用铁锨弄到了一块,将那一桶子柴油浇在上面,点燃了便匆匆下山。
他听见身后的那焰火像野兽一样叫嚣着,他没有回头,他的心里恐怖地想象着那些死尸在一起燃烧的情景,没有再回头。忽然,看到自己手里还提着铁锨,他急忙扔了,拖着那火光照耀的像石头一样的影子,沉重地下山去了。
胡五十六一面走着,一面哭泣着,甚至扯出了一个从未被人闻听过的沧桑的哭腔。这是他被人们称做胡四爷以来的第一次哭喊。
胡五十六一路想着这个高雹子,还有高雹子的哥哥高戛戛,还有他曾经拜为干爹干妈的高福子和高福子的女人。
那时候他大概只有五六岁吧,总是发烧咳嗽夜哭,无论是贴了“天皇皇,地皇皇”,还是化了百家面捏了面老虎燎擦,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他妈请神婆子掐了一下,才知道是命里冲的,闯个姓认个干亲就好了。
神婆子掐完的第二天大清早,天还麻麻亮,五十六的妈就提着礼当(四个大大的馒头),抱着五十六跪在了大路口。
闯姓的讲究是碰上啥就认啥姓,譬如碰上个猪,孩子的名字就叫猪娃,碰上狗,就叫狗娃,那时候,不知道多少的猪狗做了娃们的干爹干妈。胡五十六听说他爷爷的干爹就是狗,所以,爷爷的小名就叫狗蛋。小时候,人们还叫他是狗的娃子。可是,当他爷爷成为了胡八爷的时候,谁也再不敢叫他狗蛋了,更别说叫狗的娃子。
一条狗来了,跑得很欢势,一派精力过剩的样子。五十六的妈以为它就是五十六闯的姓了,孰料那狗跑了一阵子,五十六的妈正准备抱着孩子给狗磕头的当儿,那狗却掉转身又跑了。那狗刚掉转身子,高雹子的妈就风风火火踅出来了,原来这是他们家的狗。高雹子的妈是早早去捉几条给娃们做早餐的鱼儿。
五十六的妈急忙跪在原地,抱着孩子给高雹子的妈磕了三个头。高雹子妈一看情形,就清楚这是闯姓,忙一边拉起了五十六的妈,一边说起了吉祥的话。
——好了,好了!娃的毛病子袪了!
——再不哭了!
——快回吧,嫂子!我知道娃不乖,我就是他干妈了,天凉,你早点回。
五十六的妈送了礼当,抱着孩子回家了。
之后,胡喊山和他的婆姨专门去高福子家里对了干亲家,给娃认了干爹干妈。此后,五十六还被叫了一阵子“高娃”,可是他爷坚决不同意:老子胡家的好好的娃咋能叫“高娃”呢,那不是改了姓了吗?此后,也就没人再敢叫了,好在五十六的毛病子也就渐渐好了。
后来,高雹子就是五十六的干弟弟了。可是,高戛戛却不认这个干哥哥,总是对五十六不冷不热。
一切都过去了。胡五十六已经是胡四爷了。现在他想起这些来犹在昨日,可是眼前,这个干弟弟已经化为灰烬——为了找到潴野泽的人们盼望的水。
胡四爷此后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后来胡四爷再次见到胡六十四的时候,有这样一段对话。
——六十四,当初你们出去找水的人还有谁呀?
——我们四个人:我、高戛戛、高雹子、辛水生。
——辛水生不是回家了吗?
——是回去过一回,然后就走了,说是去玛雅雪山。
——是的,他就在玛雅雪山。那高雹子呢?
——高戛戛找到了我们潴野泽的水,那水被上游的人造成了大坝堵上了,后来高戛戛炸大坝的时候被抓了,坐了两年多的牢就回来了,现在还在饮马湖。还有一个人就是高雹子,从来没有回来过,始终没有这个人的消息,高戛戛也出去找了好长时间,但还是没有下落。
——当初让他去了什么地方,是怎么安顿的?
——当初他去的是南面,找雪山。
——那怎么没有在雪山周围找找?
——可能找了吧,人们都说是被雪埋了。
——也有可能,如果雪崩了。
——怎么雪崩呢?
——就是雪山倒了!
——那就把整个人埋了呗!
——就是,所以也就找不到人了。
——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呀。
——别找了,你去给他们高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