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爷在帮助大家在晚上拉木头的同时,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意,尤其照顾毛朵的哥哥毛海。他明白,没有这个本地户在这里指导他们,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房子究竟在哪里。其实,大多的时候,毛海是不在乎那几个钱的。他们原本就过惯了可有可无的日子,只要有饭吃就足矣,其他的完全可以忽略,比如花钱买油盐酱醋什么的,完全可以省略不计,只要有一缸酸菜,时不时再杀只鸡、宰只羊就足矣。
可是这一次胡四爷去甘州做买卖多呆了两天,毛海真是急不可耐了。
——盼你早些来啊!我可真是热锅上的蚂蚁了。
——怎么了?
——你进门就知道了。
毛朵的哥哥和胡四爷进了家门,一股子中药味道扑鼻而来。
——谁吃药啊?生什么病了?
——我爹。
毛朵哥显得非常不幸,眼皮子一下耷拉下来。
——毛姨父,你怎么了?
胡四爷问毛朵爹的时候,毛朵爹僦在炕角的一堆被子里面,声音有气无力。
——病了。
胡四爷凑近前看,毛朵爹脸上的毛须长得老长,简直像一个猫脸一样,小脸上只有那双小而圆的眼睛活着,其他部位似乎已经死了。
——你感觉怎么样?
——冷得很。
——疼吗?
——头疼得很啊!
——那就是凉下了。好好吃药。
——不是凉下的,我得了病了,得了病了。我要上天了——我要飞了——我要去玛雅雪山——我要去——天湖——
毛朵爹的眼睛不再看胡四爷,突然闪动着眼珠子看着屋顶说。他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玛雅雪山山顶上那像一块玉一样的天湖。
在场的人好像都看见了玛雅雪山顶上那蓝汪汪的神秘天湖。
——他好像是被鬼捏住了,这样两天了。什么药都没用,请了好几个道士都没有治好,你说该怎么办?
——一直发烧吗?
——烧得厉害,冷得厉害,被子不离身啊!
胡四爷揭开被子,刚刚看见毛朵爹黄黑的皮肤,被子就被毛朵爹哗的一声夺回去紧紧缠在身上了。
——你们这些小鬼们不要抢我的东西,冻死我了,我要见阎王——
毛朵爹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屋子里的人们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虽然是白天,屋子里一下变得黑乎乎的,神秘的气氛顿时笼罩了那间卧室。一些邻居家的女人急忙领着孩子出门了,她们怕吓坏了自己的孩子,有些和毛家无关的人也悄悄出了门。
——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染上了这怪病呢?
胡四爷搓着脑袋自言自语。
——前天晚上突然发起烧来,接着就说胡话。
——那他这些天出门了吗?
——没有,就在庄子上。
毛朵哥说的时候,突然被他妈在后面捣了一把,把胡四爷拉到了屋外悄悄嘀咕了一句话,这句话后来就成了胡四爷一个永远的心结。
——你回去赶紧叫毛朵和水生来一趟,看样子,他爹这病得往前走。
毛朵妈叮嘱完了胡四爷,开始一把鼻子一把泪地抹擦起来,仿佛毛朵爹死期已到。
胡四爷急忙给了毛朵哥应得的药材钱,又另外给了些钱,叫他们抓紧想办法治病,自己就匆匆回到了张吴李家湾。
毛朵和水生来到玛雅雪山下面的时候,毛朵爹已经喊不出声音了,只是拼命咳嗽,吐出一团又一团的血痰,人如一块炭一样燃烧。
让毛朵吃惊的是她掀开她爹的被子时,她爹的身子竟然全部成了黑色。毛朵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身上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她不敢触摸,双手颤抖着,惊得眼睛里溅出了泪花沫子。
水生看见毛朵的样子,也忙忙凑上去看,他丈人的皮肤已经黑到了脖子里,其他部位的颜色已经成了黑炭一般。
——快快准备后事吧!
水生急忙开始张罗,给自己的丈人准备后事。
他的心里一直在怀疑自己的眼睛:什么病能把一个人白净净的身子整成黑色呢?后来,等他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水生和毛朵张罗着准备了寿材和老衣,还没有准备好面粉和馒头。但是在发面已经准备好的第四天,毛朵爹的脸面全部变成了黑色,只有牙齿和眼睛里有些许的白色。
对于这样一个变黑快死了的人,他们家的伤心是完全可以熔化雪山上面的冰雪的。但是,雪山还是在远处,河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伤心而变大。
毛朵哭得瘦了一大截,最后几乎是在水生的扶持下才骑着驴回到了张吴李家湾。
水生和毛朵回到了张吴李家湾之后,那一年的庄稼已经泛黄了。养了数日,毛朵丧父的悲伤也渐渐被丰收的喜悦取代,接着就投入了紧张的收割当中。
那一年的庄稼出奇得好,每户人家的粮仓都满了,地多的人家在仓沿上搭了口袋,继续往里面装粮食,粮食挨上屋顶的人家多得是。
秋天来临的时候,毛朵和水生继续赶上了他们的羊群,在玛雅雪山开始了放牧的日子,满山的肥草吃得羊儿都上了膘,一个个肥嘟嘟得都不愿意跑了。母羊都怀上了羔,在初冬的时候开始陆陆续续产仔了,水生和毛朵在幸福地等待着羊羔的数儿越来越多。同时,水生也在小心地用自己的粗手抚摸着毛朵那猛然鼓起来的肚子,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就了一个小崽子,而且两人已经在被窝里悄悄为他取了个名字,叫辛马汉,意思是玛雅雪山的汉子。
他们一面等待着羊羔,一面等待着马汉,一面等待着药材,一面等待着旱獭。
然而,不幸还是在他们幸福的期盼中来了,虽然事先已经预警,但是,来得依旧太过突然了。
毛朵在冬天一个下午赶着羊回家后,突然开始发烧,烧得像着了的炭一样。水生急忙把毛巾放在结了冰花的水中弄湿,敷在了毛朵的头上,毛朵还是烧得厉害。水生再三换了冰毛巾敷,那头还是烧得像一个热馒头一样,而整个身子却在被窝里面冻得打战。水生就把凉开水给毛朵喝,毛多喝了就喊冷,人在被窝里面颤抖。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水生急忙套上了架子车疯疯癫癫赶到了车站,去了甘州。
水生一路上不敢联想他老丈人的死因,但是脑子里不经意就想到了那烧得无可救药的丈人,难道是一回事吗?接着,他感觉自己也有点发烧,摸摸自己的额头,的确是在烧。他把手伸到车窗外面,将手冻红了,急忙将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的确在烧。
毛朵一路上喊渴,一路上发烧,水生觉得自己也在发烧,也觉得口渴得厉害。车好不容易进了城,水生一下车就背着毛朵往医院跑。可是一向在山上可以飞跑的脚步却没有了力气,原本可以抱着毛朵做爱的身体怎么一下就没有了力气呢?他在问自己:力气跑哪里去了呢?
水生还是不敢怀疑自己也得了那种病,硬撑着把毛朵背到了医院。那大夫穿着白袍袍坐在了他们对面,让病人张开了嘴巴,那大夫看了半天,突然转过身去戴上了口罩,拿来了一个指头粗的手电,照在了毛朵的嗓子眼里。那大夫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疙瘩。
——嗓子疼吗?
毛朵说疼得很。
——啥时候开始的?
——昨天下午。
——嗓子眼都烂成这个样子了。
那大夫摸了摸额头,又急忙缩回手去,拿来一个体温表让毛朵夹在腋窝里,走了。
等了一阵子的工夫,那大夫来了,让毛朵取出了体温表,那大夫甩了两下,一看喊出口来:怎么四十度了!我的老天啊!
大夫让毛朵把袖口绾上去,他要量血压。可是大夫看见的是一个黑灰色的胳膊。
——你这胳膊上是什么?胎记吗?
——不是,不是,不是。
毛朵和水生都看见了,那原本白皙的胳膊突然成了一个黑灰的胳膊。他们的目光同时看着对方,惊呆了——难道和爹得的是一种病吗?他们谁也没有敢说出口。
大夫二话没说,惊恐地看着毛朵,眼珠子一直没有转动,斜瞪着出了门。
那大夫过了老半天出现在门口,没有表情。
——你是患者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男人啊!
——那你跟我来。
辛水生跟着大夫来到了另外一间房子门口,大夫让他站在原地不要动。那大夫在屋里对水生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最近吃过什么食物?
——是什么食物?食物是什么?
——吃过什么东西?
——吃饭,饭都在吃。
——不是,她吃过什么野味吗?
——野味?没有,什么野味?
——野生的东西,就像野猪啊,野鸟啊什么的。
——吃过什么?吃过什么?
辛水生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野生的东西还有什么。
——那旱獭算不算?
——她吃过吗?
——吃过。我也……
——你也吃过吗?
——没有,没有没有。她觉得有病才吃的。
——是这样,我就直接告诉你了,那旱獭是鼠类,吃了这东西会传播鼠疫。
——鼠疫是什么病?
——鼠疫是一种大病,这病看不好。这病得上了就没命了,要有思想准备。
——就是因为吃了旱獭吗?
——就是。这东西它本身就带病毒,病毒就是鼠疫,人吃了先是发烧,甚至会神经错乱,接着咽喉肿痛,最后咽喉腐烂,会咳出血来。最后,人的身体会变黑,你知道黑身病吗?
——没有听说过。
辛水生的眼睛开始呆滞,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大夫,什么也不问了。
——是这样,她的身体会变黑,你看见了吗?她的胳膊都已经黑了。她已经没救了。
——没救了?怎么办?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呐。
——你不要再考虑孩子了,没救了,赶紧想办法料理后事,记着,你千万小心不要感染了病毒,那病可能通过飞沫什么的就传播,千万小心啊!
——飞沫是什么?
——就是唾沫还有空气,都可以传染。
大夫说完就让他赶紧离开医院。
辛水生看着四周白花花的墙壁,眼睛里尽是千千万万的旱獭,胡乱窜动。突然,他又想起他的丈人在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病况,他才明白丈人得的正是鼠疫。他也是,他开始发烧了,他也吃了旱獭,他也是在毛朵的撺掇下吃了很多的旱獭。
辛水生背着毛朵出了医院的门,眼前全是旱獭,满天满地都是旱獭,脚下是,身边是,近处是,远处也是。他想什么地方没有旱獭呢?雪山上没有吧?旱獭在雪山上面早就冻死了!肯定没有,雪山上面肯定没有旱獭!潴野泽没有旱獭吧?以前他在潴野泽从来没有听说过旱獭是个什么东西,肯定没有。可是,这病是会传染的,潴野泽是不能糟蹋的,那么,最好还是不要回潴野泽,还是去玛雅雪山吧!
辛水生最终没有回张吴李家湾,也没有回潴野泽,他和毛朵消失了。
毛海在他们走了的第三天,带着辛拖鼻子交给他的钱和衣物,带着辛拖鼻子扭曲的表情和无奈,匆匆来到了甘州。可是甘州是个多大的地方啊,毛海找遍了甘州仅有的三家医院,甚至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找,最终没有找到他的妹妹和辛水生的影子。毛海在甘州市场吃了两碗炮仗(面食),无奈地回到了张吴李家湾,向辛拖鼻子汇报了令人失望的情况。
——那就等吧,可能已经好了,在返回的路上呢。
辛拖鼻子给自己找理由。胡尕艾则动不动就用头巾角蒙上眼睛,急得开始嘤嘤啼哭。
张吴李家湾的人等了好多天还没有等他们回来,于是到处打听他们,满世界找他们,都没有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包括潴野泽的老家饮马湖,都没有找到。
胡四爷最终来到了甘州,他找到了甘州医院,找遍了所有的大夫,最终打听到了给毛朵看病的那个医生,才明白了他们得的是什么病。直到他回去以后,张吴李家湾的人才停止了寻找。
于是便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出来:有人说他们是挣了钱跑了,到城里过日子去了;有人说就在甘州见过他俩,手里还领着个娃;有人说,他们都死了,被医院做了尸体解剖;有人说他们就在玛雅雪山下面放羊,羊群已经很大了,大概就有五百多只羊呐。
胡四爷从此洗手不干收购药材的生意了,更别说收购旱獭的生意。
次年春天,胡四爷的一只羊丢了。他有意无意地到了玛雅雪山下,偶然发现冰雪中露出了两个人头,拨开雪来看,正是辛水生和毛朵的尸体,冻得硬邦邦的。毛朵趴在辛水生的背上,两人的脸都是黑的,好像是从火堆里面跑出来的一般,可见他们当时的身子虽在燃烧,而内心里面冻得瑟瑟发抖。更可怕的是在他们中间有一摊血,一摊黑血,黑血中有一个成形了的孩子,这就是辛水生和毛朵盼望中的马汉——他们希望他像真正的玛雅雪山的汉子,然而他们这样的梦想还没有成真就胎死腹中了!
——我的天啊!
胡四爷不知道可怕在什么地方,嘴里不断地念叨,将这一个梦幻中的幸福家庭掩埋在了雪山下面的冰雪中,这里也埋下了一个可怕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