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几天后刘远已经来到了镇京，如果不算感冒的话他的确算得上是毫发无伤，但他实在没办法开心，侍女死了，他的母亲死了。
在那一场爆炸之中死了很多人，老道赵欢虽然强大，却也没有能力在旗鼓相当的对手手上保护所有人。事实上，除了赵欢，刘远，卫兵队长葛离外，以后还能站起来的人一个都没有。
杨月虽然没有被爆炸直接冲击，却仍然被碎裂的冰屑刺穿内脏，来不及说什么便衰竭而死，她的身下是刘远。
杨月对这个孩子的感情一直很复杂，这个孩子很特别，从一开始他就特别乖，既不哭也不闹，甚至从来不需要大人哄他。他的生活规律比一个成年人都正常，每天到点醒来，到点张嘴进食，到点闭眼睡觉。可除此之外他就太奇怪了，过于灵动的双眸中充满了不安与审视，小小的人儿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抗拒。
杨月甚至不止一次的感觉到他从背后投来目光，那种不属于孩童仿佛一个审判者的无情目光，和他独处的夜晚空旷的卧室里仿佛寄生着梦魇一般令人心悸。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一年多，女性的母爱是伟大而不可思议的，尽管这孩子如此诡异让人无法接近，她还是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这孩子，从他吚吚哑哑到吞吞吐吐说几个词，从他扶着墙一步一步的挪行前进到每日准点起床去后花园小跑，从他在疾病中咬牙苦撑到在大雨滂沱的泥泞中搂着她哭得歇斯底。
刘远并非冷酷的人，他能感觉到杨月对他隐隐的恐惧，也切实的感受她所给予的母爱，时间可以冲淡怀疑淡化恐惧也可以让人彼此了解，尽管已经习惯了举目无亲，也自认为可以一个人乐观的活下去，但真正重新拥有这种感情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如果不计较过去，如果不考虑将来，这样做一个怪孩子和杨月在胜阳呆着也不错，只是，她已经死了。
刘远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死了。
人有远近亲疏，刘远虽然与胜阳别墅的仆役也算是很熟，但杨月与那些人是不同的。她会为了生病的刘远整夜跪在教堂祈祷，会一刻不停的守在他身边哼唱着故乡的歌谣伴他入睡。
在这个世界，杨月对刘远来说无可替代。
……
初次见到侯爷夫人的时候，刘远非常震惊，像，太像了，杨月与侯爷夫人，除了年龄和面容之外，打扮、妆容、举止、语气，甚至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都如出一辙，他想起了杨月最后说的话，忽然觉得一阵心寒，一个人能在形容举止上完全模仿一个人，模仿到把自己变成那个人！这种坚韧到偏执的欲念真是让人胆寒，却又那么可怜可悲。卢卡尔一度以为杨月最后的话是让他警惕夫人，现在看来没有人比杨月更相信夫人的为人。
有那么一瞬间，刘远想，或许杨月并不是恋慕素未谋面的英勇侯爷，甚至不为虚荣与物欲，只是单纯的憧憬眼前的这位夫人，淡然从容与华丽雍容完美结合，风中摇曳盛开的牡丹。或许在杨月短暂的人生里，人生就当如一样吧，甚至可以把夫人看做自己存在的延续！
死亡把她们变成了一个人。
夫人是个非常传统的乡下女子，就如同杨月、刘仲钦一样，都是远渡重洋辗转来到神州的欧罗巴土著，只不过她的家族更加显贵，微卷的黑色长发，雪白的肌肤，淡绿色的神秘眼眸静穆得如同开放在永恒之中的花。传言中这位深居简出的诰命夫人除了过人的容貌和娴静的性格几乎没有值得称道的特点，但这样简单的一个人却是靖海候唯一的女人，她常年独自生活在繁华流转的镇京，世界上最复杂的城市——没有之一。
与其他的勋戚不一样，刘氏家族是帝国安定百年之后加入的南洋外族，是投诚于帝国的海盗，也是三代在帝国海军之中担任要职的军人，更是有史以来最受皇帝厚待的异族军事统帅，所以他们是孤臣。
刘氏家族不需要众多的子嗣也不需要盘根错节的豪门姻亲，只需要像一个真正的帝国军人那样就行了，所以杨悦就成了靖海候的夫人，同为异族，家底干净，容貌端庄，心眼不坏，当然还有身强体壮，屁股大好生养。
只是这个屁股大好生养的女人并没有生下哪怕任何一个孩子，她曾几次怀孕，只是那可怜的孩子还未出生便已夭折。
刘仲钦大半生在海上漂泊，夫妻两人一年中能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自十八岁时嫁给刘仲钦已经十年，这个可怜的女人，除了过继来的死去小叔子的儿子之外便只有她在王都的深宅大院之中孑然一身。
当初她有意无意的让自己的贴身侍杨月去照顾醉酒的丈夫，未必就没有想让杨月为刘氏家族添丁的想法，只是刘仲钦为人太过认真，又或者巴斯克人天生傻老婆，他硬是把杨月打发到偏远的胜阳独自生活，还以为这事瞒住了许多人。
当夫人借侯爷之名召回杨月以为可以和这个小妹妹一起扶养丈夫的孩子时，噩耗却突然传来。
官场上，政治上的事情，身为一个女人她既不懂也不想懂，只是可怜的杨月还没过上多久的好日子就这么死了，那孩子，才这么小就没了母亲。
杨悦搂着刘远，越想越是感觉生命的无常，不由得悲从心来，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远被夫人抱着，就像当初被杨月搂在滂沱的大雨中一样，温暖带着野菊花的道，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几天之后，刘仲钦已经从皇宫述职归来，公爵府上颇为清冷。
靖海公府位于镇京二环振铎路1号，虽然贵为公爵，但大明帝都的好位置都被前辈们站了队，到了现在，二环也算是不错的位置了，况且这公爵府也算是难得的闹中取静，就算位置偏了点却也足够宽敞。
最好的是这里的邻居没有一个高居庙堂，对武功勋爵来说，那些朝官和小人往往可以划上等于号，靠的近了登鼻子上脸，离得远了又是闲言碎语。
就像这次，京城有谣言说靖海公对皇帝陛下明着晋升他为公爵实际上却完全剥夺了他的军权的事有所不满。当然，有点脑子的人都分得出这是谣言，事实上，刘仲钦立的是开疆扩土的大功，若是时间再早个一百年也足够封王了，当然，一百年前封王的现在大多都混得不咋地。
皇帝爱护刘仲钦才会去了他的军职，在大明爵位高没什么了不起，军职高也未必是什么大人物，但爵位高，曾经的军职高，现在还在内阁占有一席之地那就是真的的大人物了。
现在，刘仲钦已经是大明帝国实至名归的大人物了。
所以公爵府的沉寂完全不牵扯到公事，公爵不喜欢宴客，所以府中也没有盛大的宴会，没有欢庆仪式，甚至没有那种男人最喜欢的简单酒会。
此刻，在公爵府的豪宅里，刘仲钦正在和自己的儿子对视。
刘仲钦的目光很深沉，很忧郁，很复杂。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曾看过自己的孩子一眼，说实话，这第一眼的印象并不好。
刘仲钦并不喜欢这孩子，那双湛蓝的眼睛太过明亮却又太过沉寂，看的久了会有种泥足深陷的深邃感，那种淡绿的又显得有些深蓝、渐渐发黑的感觉，就像面对不可知的深邃海洋。
尽管没人知道，但是身为海军上将的李仲钦最讨厌的其实就是一望无际又深不见底的海洋，给了刘氏家族机遇却也囚禁了刘氏家族的海洋。
但更讨厌的是一个小屁孩儿竟然让他产生了这种感觉，尽管那个小屁孩儿是他的儿子！
即使是唯一的儿子，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而年仅四岁的小公爷刘远小朋友则一脸漠然的和自己的便宜老爹对视。他没有如同龄孩子那样大声有力的哭叫，只是静静的看着父亲，散发着让刘仲钦讨厌的气息，这让他很不满意！
按照传统来说，哭得越大声的孩子，才越健壮，但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未哭过，连他母亲的死都没有让他掉多少眼泪！
而且，面前的这个孩子，未免也太安静了一些，他就坐在床上，瘦弱纤细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看向自己的眼眸中仿佛带着好奇，却又又好像带着审视。
刘仲钦大摇了摇头，一个四岁男童的眼神里怎么会有如此复杂的情感？！
而刘仲钦郁闷的同时，刘远的心情无疑也十分复杂。
他可以因为杨月的原因接受夫人这位母亲，可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便宜老爹……，无论是感性上还是理性上他都无法接受。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发微卷，因为在海上经年历久而肤色偏黑，很像小时候农村里的爷爷，但他的淡绿色的瞳孔中透出的眼神却又过于锐利，即便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儿。
这个人，我不喜欢！
在刘远看来，背着妻子与人偷情的是不忠，把自己的女人扔在远方置之不理是不义，对自己的儿子漠不关心是不仁，尽管知道用自己那个时空的观念来衡量这个世界的人很没道理，但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
“孩子……还乖吗？”刘仲钦最终还是避开了刘远的眼神，看了身边的妻子一眼，想起自己大半生在海上漂泊，这次一去就是三、四年，冷落了家里的妻子，可怜妻子几次怀孕都不幸胎死腹中，在身体最虚弱最需要丈夫抚慰的时候，自己都没能在她身边，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杨月摇了摇头，最近她总是有些感伤，她抚摸着卢卡尔的头发。
“孩子很乖，也很聪明，但，他很不爱说话，小月……”
提起杨月，刘仲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霾，但随即又很快隐去，那件事相关的人没有一个活口，连地面都被犁了三尺，线索自然无从说起，自己只能咽下这口气了，他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好了，亲爱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人总还是要向前看的，孩子已经四岁了，涛儿虽然小他几个月却也到了该学习知识的年龄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该请个先生来给孩子们先上上课？”
夫人疑道：“孩子们才四岁，现在就开始上课是不是太早了点，而且涛儿这孩子比远儿调皮太多了，是不是先让两个孩子磨合磨合，我怕远儿会吃亏。”
刘仲钦摇了摇头：“四岁不小了，又不是让他们去上学，而且远儿这样可不行，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我们刘家一向都是以武勋而立足帝国的，我的儿子就算将来不用继承我的武勋，至少也得有一身好武艺，身体这么虚弱可不行……我想也是该考虑给他找一名教武功先生了，虚弱的身体，练上几年自然就会强壮起来了，说起来杨一就不错，他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又当过特种部队教官，负伤退役后又是我给安排工作的，对我们家族忠心耿耿，我想从明天开始，可以让杨一开始教授两个孩子一些基础的锻炼法子。”
听见自己苦命的儿子这么小就要接受训练，夫人美丽的眼睛里不由得流出泪水来：“可是……可是，他还这么的小。”
“就是因为他还小，身体可朔性强，所以才更要提早锻炼他的体魄！他这一代就只有他和涛儿两个孩子，我对涛虽然一视同仁，但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家族的顶梁柱，他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继承我的家业！”到底是军人，刘仲钦在这点上倒是很坚决，一挥手就做出了决定。
夫妇两人并未想到怀中的小男儿对他们的谈话作何感想，或许在他们看来四岁的小孩子大概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吧。
而刘远就这样被他们决定了要不要学武的事，不过他对此并没有意见。
既来之则安之，诚如刘仲钦所说，刘远的身体确实太虚弱了，毕竟从未吃过奶，他的发育远远不如同年龄的其他孩子，比如上次那个躲在门后面偷偷看自己的小孩子，那个孩子淡绿的大眼睛灵动而狡狤，像只小狮子一般，他是叫刘涛吗？
看起来很有一副未来国公爷的模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