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皇帝在国师这儿吃了几个闭门羹后,便自个儿估摸着投诚去了。
国师身体愈加清瘦,脸上蒙着淡淡惨青,没了精气神,是越发懒怠了。
兰妖岂会注意不到,只是才引了个话头就被国师两三句风寒打发了,便当着国师的面依旧谈笑风生,背过身去却紧锁眉头。
国师靠在太师椅上,半搭着眼帘,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扶手。
“主子。”
国师抬了抬眼,面前站着许久未见的暗卫。
祗脸色更为沉稳,只是眼里仍有些许未掩去的错愕。
国师自是知道自己现在模样是不能看的,也不欲多解释,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祗嗫嚅了嘴唇,并未说话。
“现今你可有了答案?”
祗愣了愣,方反应过来;沉吟片刻道:“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合家团圆。”
国师使了使力站起来,祗更觉男子身形消瘦的令人心悸。男子走到书案前,执笔随手写了几个字后,看向祗,面色沉如水:“国不安,民不顺,何来的团圆。”
祗不语。
国师轻叹了口气,待新墨干了后,将纸齐整叠好,递向了祗:“去找下一任国师吧。”
祗错愕得几近无法言语,可待见了国师衣袖里隐露的僵白手腕后,哑着声音道:“主子,是用了禁术?”
国师瞥了暗卫一眼,不回答;他才举了几瞬的手,便觉极累;将纸搁在书案上,拢了拢衣袖,挪着步子缓缓向暖室走去,直至最后才开口,道:“这盛世清欢,总是得让百姓看看的。”
暗卫僵在了原地。
半晌,男子才有了动作。
小心地捧起了那张生宣。
盛世清欢。
时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国师已然目不能视,虽行动迟缓,倒也没让旁人看出多大问题来。
“你来了。”
男子睡在躺椅上,,晒着午后暖阳。
兰妖应声出现,没好气撇了撇嘴,道:“不是你唤我来的吗?”
国师一副才记起的样子,不禁让兰妖磨碎了后槽牙。才刚想拂袖而去,便听到男子说:“佩兰,怎的还不开?”
兰妖挑了挑眉,诧异道:“你为何如此上心?”说完又想了想道:“兴许还得费些工夫。”
“是吗。”国师暗了暗眼神,复而摇头道:“那便无事了。”
兰妖强忍着嗤鼻的冲动,冲声道:“如此,我便去城里了。”
语毕,转身便想走,却又被国师叫住。
扭头看去,男子笑得倾国倾城。
“你帮我送个东西。”
兰妖咬牙切齿,脸上隐隐显着怒意。
原因无他,不过她如今现了身,手上还正巧提了个灯笼。
原是,国师托她将这灯笼放到高台上,可兰妖到了方知晓,这高台本就是为了节日所搭,现今日子过了,自是将它拆了。而今兰妖提着个不识日的灯笼,当然受到了许多指点。
兰妖觉窘迫,好容易转进了条僻静的小道,忙催动法术隐了身,这才长舒一口气,继而磨着后槽牙恨恨道:“待我回去好好与你算这账!”
另一边国师恍然不觉,只道惬意。
稍觉气消的兰妖走了几步路,招子便转溜到了灯笼上。
“那呆子能写什么呢?”她暗自低估了几句,瞅瞅四处无人,便动了动手指,那灯笼糊纸便渐渐透明,显出了里面的白纸。
...
兰妖静默片刻,嗤了一声,随手扔了灯笼。
“不要也罢。”
国师假寐,脸色青白。
“今个儿新帝登基,你不去瞧瞧?”
兰妖右手托腮,瞅着国师模样,心内酸涩,脸上却是戏谑。
“你呢?”国师勉勉挤出两个字便觉力乏;将头偏向窗内,问道:“玉兰还不开吗?”
“已开了,你怎的没看到?”
兰妖左手成拳,指甲嵌进肉里,生疼。
国师低低咳嗽起来,半晌方停,似是喜道:“是吗?你且去摘几朵来让我瞧瞧。”
“这败花的事情,可只有你做的出来。”
兰妖说着,已站起身来:“你等我片刻,很快回来。”
国师轻笑:“快去吧。”
兰妖进了御花园,仍是百花争艳。
胡姬却未至花时。
仅有的,不过也是那花骨朵,含苞待放。
兰妖一怔,旋即念了句咒语,便见那花骨朵缓缓地舒展了开来。她心下一喜,却听见不远处传来礼炮齐响,不觉暗自低骂了一声,毫不迟疑得将胡姬摘了下来,扭头便往高楼冲去。
那胡姬脱了枝条,竟显出颓败之态,兰妖牙一紧,在手腕上咬了个口子,顺势将花贴在了伤口处,那花沾了红,渐露了妖媚姿态,隐隐现了血色。兰妖浑然不觉痛意,只道心跳如雷。
那日繁星缀空。
国师换了繁重正装,叩首。
“天之浅薄,愿用鄙贱之身换四海富庶。”
“无悔。”
难得禁术,竟是如此简单。
一叩一言聊表此心。
兰妖仰起头,嗤鼻。
锣鼓震天响。
隐隐传来了宦官尖利的叫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兰妖僵住了身子。
已是新帝登基的时辰了。
自诩无牵挂的女子突觉眼睛酸涩;颓然抛下了手上的花,只见那花飘然落到地上,倏忽间变成了细尘。
女子缓步走到国师卧室前,却迟迟未推门而进。
室内燃着暖香,青烟袅袅,男子阖目似假寐,待她进去,国师定会惊醒,转头问自己:“我的花呢?”
兰妖想着,推开了门——室内温暖,层层帷帐后,男子身影模糊;女子等了半晌,却不见那青葱指挑起帷帐,依不闻那温润君子浅笑询问。
小妖慢慢蹲下了身子,将头埋进了腿窝,闷着声音哑道:“你又错了时节;再不与你同看了。”
灵柩缓缓被放进了陵墓。
兰妖坐在棺木上,四处张望,嘴里抱怨着“太黑”“太冷”诸类话语。
无人应答。许是讲累了,兰妖止了话语,指尖不住摩挲着手下楠木。半晌轻笑出来。
“再也见不着兰花了,当真不甘。”
“但有我陪着,也该知足了。”
祗牵着面容犹显稚嫩的国师,见着那棺材进了陵墓。
“为何那棺材里放了个红灯笼?”少年扯了扯祗,小声问道。
被后人大为赞誉的丞相此刻却不由自主得哽了声:“那是前国师,心之所向...”
少年点头,似懂非懂。
“约莫也是盼着国家安泰吧。”
祗不言。
曾有一暖阳午后,他见国师嘴角噙笑,挥毫纸上——得佳人,执手遍天下。
“祗,唯有这江山如画,是我能给她的。”
其他的,不念,不想,却不能不望。
祗领着少年国师转身,目光坚定。
这六合八荒,终是迎来了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