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其实都喜欢混乱。他们看起来整齐只不过是没有找到可以混乱的机会。现在,老梅坐在那里,像一条霉烂的鱼。他们则快乐得像是来赶赴一场盛大的晚宴。在晚宴之上,不光有美味佳肴,还有艳丽妖冶的女人。他们的脑门闪闪发亮,他们看起来比平日里肥胖。
喝到半夜时分,酒已经所剩无几。满地都是烟头和诗人。诗人们喝酒之后忽然变得忧伤。这忧伤的气味与烟和酒的气息掺到一起。然而,酒已经所剩无多了。老梅一直像一条霉烂的鱼,他的词语从嘴巴里掉下来,仿佛涎水。他拼命想让它们变得温暖,但是没有成功。它们发霉了。
我说,我们还要喝吗?我们还要喝的话我可以去弄一些酒来。
这是我在这个夜晚第一次说话。我一直在想一些别的事情。有些和这个夜晚没有关系。比方我有一会儿在想着酒吧里那个叫菲蝶的女人。她真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我不故意想起她,我就有可能忘记她。然后我一直注意这些为老梅送行的诗人们。他们忽然之间就变得如此肥胖,脸面上溢出闪亮的油脂。如果再抽掉一些烟卷,烟雾就会把油脂点燃。
我说,我可以搞得到酒。
这时候大家都比较沉默。能够听得见校园里的风从树上和马路上吹过。还听见有人在马路上走。
有人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之后许多人都在快乐地喊起来。他们说,寒子介真是太好了,是我们的好兄弟。老梅也突然变得兴奋。他说,我给大家唱歌,我给大家唱歌。
我从门里出去。我兜里有一笔稿费。把它们花到烟和酒上,应该的。我走到空旷的马路上,看见昏暗路灯下树的影子。好像在下雨,因为我的头发和手湿了。校园里的商店已经关了门。我敲了很久的门也没有人开。我就走到学校外面的马路上去。有一家啤酒屋还开着门,一个瘦削的女孩站在里面唱歌。我走进去,买了烟和酒,冲唱歌的女孩点头。我说,唱得很好,继续唱。
我说,我们有几个人也要唱歌一我们就剩下唱歌了。
这女孩其实喝醉了。她看着我大笑,就好像认识我一样。她快乐而放浪地说,那你来和我一起唱呀!
我说,不行啊。我们在我们的房间里唱一再说,唱歌的不是我,是我们中间的一个。
我拿着烟和酒走回去。他们嘈杂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得见。我还听见老梅的歌声。他的声音被湿润的午夜分割和吹拂,丑陋而零乱。
我看起来比较混乱,因为老梅要走了。但是,我发现,自己其实很快乐。
我只不过做出伤感的表情。这些混乱的场景我并没有真正喜欢过。现在,它们将要结束了。老梅即将带走在我们时代里鲜艳和糜烂的部分,也带走纯洁和下流的部分。但是他留下了一把钥匙。现在,钥匙就系在我的腰带上,它在我走动的时刻叮当作响,仿佛动人的音乐。它完全是一种象征。它背后的故事缤纷无限,更多的趣味则在于我对它一无所知。我很乐意花钱在今夜的酒和混乱上。他们越是喝得大醉,我就越是与距离钥匙里所开启的生活接近。我感到我差不多可以触摸到了。
老梅站在椅子上歌唱。他在唱一首色情的民谣。他的歌词含混不清,所以他就用手和臀的摆动来做注释。大家其实早就明白他在唱什么。有些人在划拳。有个人居然大哭。有两个人在争论一个什么问题,后来变成了相互的谩骂,差不多要打起来。我端着一个茶杯在喝酒,不知道怎么的,把另外的一只空着的酒瓶子弄到了地上。酒瓶子发出清脆的哗响。大家都停下来。曹布亭先生关心地发问,寒子介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瓶子掉地上了。
曹先生告诉大家说,他喝多了。他确实喝多了。
我说,现在几点了。
有人说,几点了一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那么我们就狂欢它一整夜算了一如果酒喝没了,我再去弄好了。
我感觉要出一点什么事。就像我不能确定今晚上要喝酒唱歌到几点。友谊与诗歌只是衣服与鞋子上的尘灰。忘却和埋葬作为象征的老梅才是大家热爱的。老梅是一条干涸霉烂的鱼。我们在事实上是多么喜欢他身体上发散的这种气味啊。现在,老梅即将消失,气味却留了下来一又有谁,将会把它们完整收留,去开始新鲜的生活呢?
我的感觉是对的。后半夜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了。几个人闯了进来。他们看起来非常之凶恶。撞开门之后每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支黑色的棒子来。走在前面的一个胖子大叫说,你们他妈的在嚷嚷什么?送丧啊!
大家的喧闹被这几个相貌浄狞的人的出现扰乱了。大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大家都紧张地看着这一群人,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胖子于是更加神气起来。他说,你们他妈的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
说完他突然往前蹿了一步。因为他看见桌子上还有一瓶尚未打开的酒。他举起瓶子,瓶子在空中划了一道笔直的线,砸到乱糟糟的地板上。破碎的声响过后,空气中派起了玻璃的碎片,散乱的酒的汁液和气味。胖子大喊说,你们这里谁是带头的?
我明白了。他们大约是学校里的保安。他们认为我们影响了学校的睡眠,所以来警告我们。我想我们吵闹是不对的。我们的邻居和这幢楼上的人肯定被我们吵醒了。但是我不习惯胖子如此嚣张。另外,我们都有点软弱。胖子砸了我们的酒瓶,破坏了我们的气氛,居然没有人站出来表示抗议。
我站起来说,你想干什么?
胖子的一张脸马上逼近我。他说,你小子还有脸问我干什么?你哪个系的,你敢说吗?
我说,我为什么不敢说一我是寒子介。现在你赔我们的酒。因为你把我们的酒打碎了。
胖子冷笑,盯着我看。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我几乎被他从地上拎起来。他说,你他妈跟我回去,你回去我给你赔酒。
我觉得这家伙真是不可理喻。于是我腾出一只手,在他的脸上结结实实地锤了一下。胖子松开抓我的手。胖子和他身后的几个家伙一起扑了上来。我被他们的拳或者脚击中,倒在我身后的人的身上。我们中的几个人拦住了胖子。胖子在那里一跳一跳地往前扑。他指着我说,我今天打死你这浑小子。
我的感觉是对的。今天有事,就是有事。但是我发现我好像不害怕了。我看着胖子讨厌。他其实就是与我的生活相对的那些部分。它们仿佛我们酒醉之后排泄和吐出的部分一有气味,丑陋,让我们的欲望变得迟钝。
我好像已经从地上捞起一件东西来了。或许是一只破碎的酒瓶剩下的一段,因为我的手上已经有血。我不知道我怎么如此兴奋。
警察突然从我们中间站了起来。事先他安静地坐在我们中间。因为他也是一个诗人,所以大家几乎忽略了他警察的身份。他是老梅夜大班里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警察与我并不很熟,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站了起来。他从谷地住手。
胖子说,你一什么东西。
警察从容地说,本来我不想管,但是现在我忍不住了。那么我就管一管,你还想在学校混吗?你要是现在离开或许还有机会。
警察说完,伸手在腰下掏出一把枪来。他熟练地拉了一下枪栓,指着胖子说,滚!
警察的枪栓发出的声音非常清脆有力,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包括我们。胖子显然吓坏了。他立刻安静下来。他气急败坏地说,你想干什么?
曹布亭这时也站出来了。他劝警察收了枪。又去拍一拍胖子的肩膀,说,算了,算了,和为贵。
胖子临走时冲我挥了挥拳头说,小子,你小心。
我当然不怕他。我怕他干什么。
胖子一伙人走后,老梅发现门锁被他们来的时候端坏了。我说,没关系,我明天修一修。老梅问警察说,他们会不会找寒子介的麻烦。曹布亭先生说,不要紧,我认识他们科长,可以解释一下的。原来曹先生与胖子他们也差不多认识。
但是胖子砸掉了酒瓶,大家的兴致显然受到了影响。我看见很多人都不怎么说话了。之后,我们转而赞美带枪的警察。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避免了一场纷争。对于胖子这样的东西,以暴制暴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