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谢大力的美好梦想是一次粉碎性的打击。他下意识地拿出灰色小老鼠用大拇指碾摸着，心想：“人的变化怎么这样大呢？那天同学聚会迪娜没表现出有什么不正常呀？看来在新经济时代每个人都是演员，她表演得太投入了。”
“给李竖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他自语道。
当电话通了的时候，还没等谢大力说话，李竖先说了：“我知道你打电话为什么事。”
“我还没说呀！”
“没说我也知道。”
“你说什么事？”
“迪娜！对吗？到外面混了几年，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我本来想给你继续撮合，人家立刻就将电话转给那个女孩，就是那天晚上坐在她旁边的女孩，那是她的经纪人。她说要谈谈价格。你说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了呢？我想继续和迪娜讲话人家还不接了。最后，那个经纪人说了，没办法，现在是经济社会，不存在情感问题，只有交换。看来，我们还是落伍了。”
听着李竖的话，谢大力不知怎么倒想起自己和小蔡办离婚的那一幕。那是个周末，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协议的人多得居然排起队来。打听排在前面的那一对，人家结婚才两个月就离了，还有说有笑，理由是性格合不拢。这也算个
正当理由。那个年轻的小媳妇还说她知道一对夫妇结婚半天就离了。原来结婚那天，新娘坐着车到婆家，突然想起要和男人订个协议，企图将男人的房屋所有权人改成自己的名字，男人不干，下午就离了。等轮到这对小夫妻办手续的时候，两个人商定过会儿要到饭店庆贺一下。再看看自己和小蔡都绷着面孔，完全是敌对的状态。再一问那个秃顶的办事员那天离婚的怎么那么多时，办事员回答说由于是星期天，大家都能腾出工夫来……
这时，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道从窗户外飘进来，他拿着手机顺着味道去看，发现有人在原来长着那棵老柳树的地方盖起的四层楼房的墙壁上正在画一排树，逗得本来沮丧的大力无端地大笑起来。
谢大力决定还是问问小蔡的情况。他找到了她的电话，拨通后是一个男人接的，对方粗鲁地回答：打错了！”
他仔细验证了一下，自语道：“没有问题，就是这个电话呀！”
于是又拨了这个电话。对方怒了：“你他妈找死啊？有病。”
“对不起，对不起，我打错了。”谢大力赶紧赔礼。
从那以后他就消沉下来。一天路过大门口，看到贴在墙上的双喜字的一角飘摆着，他伸出手揪着飘动的一角用力撕扯下来，也算出了一口气。
人的命运有时候具有很大的随机性，不久，谢大力由于技术出众，被公司任命为技术部主任，也算暂时冲淡了情感不幸遭受的打击。受到重用的谢大力这段时间也没有什么可想的，正好把兴趣转移到工作中。加上公司正在试图开发新产品，大力负责领导几个刚毕业的学生进行项目攻关。攻关的项目是一种可发声的文字转换器，说白了就是机械翻译。那一阵子，他除了睡觉，几乎就把自己绑在了工作台上。老总看在眼里，不时地给他们订最高标准的饭菜。当那个文字转换器验收获得了成功，这个头上只蓄着几绺头发的老总专门在一家豪华的饭店为谢大力的团队摆了一桌酒席，对谢大力一派溢美之词，搞得大力连连谦恭地表示：“都是老总领导得好，有战略眼光。”
自那以后，谢大力就迎来了自己职业生涯的转折，当然也是命运的转折。除了工资大大提升，老总决定派他到意大利出差，并许诺要将新项目的一部分股份分给他们的团队，当然，谢大力要比其他人持的股份多。这时候的谢大力可谓春风得意，他找出自己随意堆放的西服拿到干洗店干洗，又让钟点工将房间打扫了一下。当这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利索收工，谢大力站在阳台上，打开窗
户呼吸从外面飘来的由于时值中秋显得清冷的空气。这时他才看到眼前一片葱郁的碧绿，真的使他震惊了一下，不过镇静之后才发现那可不是自然的颜色，不过是在楼房的墙壁上涂出来的绿色，不免又平添了笑料。不过他的心情格外地好。
当谢大力坐着公司的车奔机场的时候，他身着笔挺的西装，俨然大人物的样子，哪里还有时间考虑感情的问题。
在罗马，谢大力在合作伙伴多斯电子公司经理马萨罗的办公室受到了热情的接待，马萨罗指示他的中国籍秘书李磊：“一定照顾好谢大力，他是我的朋友，你的同胞。”
李磊表示一定照办。当天他就带着谢大力参观了大斗兽场。在回来的路上，谢大力问开车的李磊：“红灯区离这里远吗？”
“红灯区？带你去看看？”李磊问。
“方便吗？”
“当然方便。走。”李磊边回答边打方向盘，就将车子拐到了旁边的小街上。他们泊好车，步行来到罗马的红灯区。时已黄昏，远处橘黄色的暮霭中飘着几块青色的云团，将罗马风格的楼顶的边沿映衬得清晰可辨，近处的拱门上悬着昏暗的红灯，还有部分大橱窗展示着秀色可餐的粉白的女人人体。
“罗马人真开放，橱窗里的时装模型怎么连衣服也不穿？”
李磊提示他：“再仔细看看，不过不要趴到玻璃上。”
“哦！原来是真人！”大力惊讶道。
“这就是红灯区。如果贴近橱窗，人家就会认为你需要服务。”李磊进一步说明。
远处传来一阵女人喊口号的声音，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对了，那边妓女协会在组织游行。最近市政府通过一个决议，要求妓女在招揽生意时要着衣，不准向客人做下流的挑逗动作。”李磊告诉大力。
当那些游行的妓女走到离他们十几码远时，谢大力不解地问：“不是妓女在游行，那是修女。你看她们不都穿着黑袍吗？”
李磊用意大利语问旁边的行人，才知道原因，向大力说道：“妓女协会有意让穿上修女的袍子嘲弄市政府的决议。”
大力抑制不住，咯咯地笑了：妓女变修女，这世界乱呀！”
四怡乐苑七号楼的周得才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年轻邻居了，每每经过隔壁的门前，他都不由得盯着看看。自从他的老玩伴王马拴离开后，他的生活也索然无味了。老柳树的那团阴凉消失后不到一年时间，就矗立起来一座四层灰楼，原来人们纳凉休闲的小院只剩下一条过道。不过开发商很会营造和谐的人居氛围，人家用各种有色的砖块拼成带图案的路，还有意识在道路的中间设置了小喷水池，喷水池的边沿摆上了墨菊。边上是垒砌的台子，大概有五十公分高，上面是由小松树和盆栽的石榴等植物形成的围墙。灰楼的外墙经过处理，由工人按树的外形涂上满墙的翠绿。那一阵子，周得才吃过饭就到工地看涂色，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情。看着眼前在阳光下泛出的耀眼绿色，眩目的瞬间，周得才明明看到一棵古怪的老柳树在绿色中蓦然而出。他将头转移到别处，转回来看时依然如此，于是，口里念道：“神了，那棵怪柳树定是树神。”那个黄老头子从柳树的后面绕过来，气冲冲地指责周得才为何不下拜。周得才一惊，才意识到是涂漆的那个白发的老民工正回头不自在地露出残缺的牙齿冲他笑。他的心里渐生阴影。回到家里他想与老婆行房事，却被老婆拒绝了：“都人过中年了，还老想着干那事。不行，想一想柏之下年的学费吧。”
提到学费，周得才所有的闲情都没了：“她还有多长时间就毕业了？”
“还有两年。”老婆回答。
“再忍两年，那时候，到那时我就能领到退休金了。”周得才叹了口气。可是心里还是觉得堵。
“妈的，明天一个人钓鱼去，再把老玩意儿拾起来。”周得才自言自语着。傍晚，用小油桶给他那用塑料布遮盖的三轮摩托注了油，又清洗了一下，从暗柜里找出渔竿。第二天一早他就上路了。路过邻居的屋门，他照例还是检查似的看了一眼，灰色的防盗门上落下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人居住了。这不免引来周得才的疑惑：“那个小子是不是失踪了？”
当他发动摩托，离开怡乐苑上路的时候，不由得又扫视了一眼那片画着绿色的墙壁。倒霉，黄九经老爷子疯癫癫地又跑了出来。按理说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邻居不应该留下那么深的印象，可是，与王马拴结成玩伴，他就间接地知道
了黄九经，加上在大柳树倾倒的那一刻，老爷子疯了似的扑向锯树的工人，他一下子就像水银似的灌注到自己的脑海深处。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一个标志，好像黄九经就住在那儿的空气里。周得才下意识地踩了下油门，扑扑两响，身后冒起一股蓝烟，劣质汽油的味道惹得旁边的小媳妇一个劲地骂：“缺德！”
听到骂声，周得才竟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伸左手擦了一下清冷的空气剌激下来的清鼻，瞬间就将黄九经的影子甩在了身后。
在路过附近的那个以小区的名字命名的车站时，几个穿超短牛仔裤加吊带的女人吸引了周得才的注意力：“新鲜，天都凉了还这么美，你们干脆光着不好吗？”
一心不可二用，周得才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街上的颜色上面，不知不觉三轮摩托上了逆行道，正好汽车进站，一下子就将周得才刮倒了。
周得才住进了医院，女儿周柏之从南方跑回来守候在周得才的病床前。公交公司只象征性送来五千元，其余的四万元押金都要自己掏，因为交警出具的证明显示这次事故周得才要承担全责。女儿周柏之相当焦虑，她一面跑交通队和公交公司，一面又要找父亲的原单位，看看能否解决住院费的问题。结果，有个经理模样的人告诉她，现在工厂已经属于个人，所有制属性已经转移，这事与他们无关。不过，那个小个子三角眼的经理倒是给她出了个主意：“可以找找市商委，或许能有结果。”
周柏之也就真的去了市商委。到了那座有保安把守的大楼，当保安问她要找谁时，她只能说找商委主任，并说明了来意。那个由于身体单薄身上的保安服显得宽大的瘦保安就找来他们的头。柏之看着那个被电话找过来的四十来岁、秃顶、腆着肚皮的家伙，就预感到在他这里也找不到答案。果然，那家伙斜着头听完周柏之的陈述后告诉她：“这种事要找信访部门。我们这里是机关，不管这些事。”
周柏之看着摆着一对巨大瓷瓶的大玻璃门，来回不断有人出出进进，使玻璃的反射光闪烁变幻，让人眼睛发直。她知道钱的问题如果不能落实，家里就面临很大的麻烦了。
她只能茫然地走开了。回到家里，母亲投来期待的目光问她：“有结果了吗？”
她默不作声地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母亲：“他的关系最后放到哪儿了？”
“一开始，自己手里拿着，后来……后来放到街道了。对了！你到原来咱住的那个一道弯街道看看，他的东西最后放在那里了。”母亲回忆道。
周得才的家原来住在南城的南横街，这里属于一道弯街道管辖，下岗那阵子就把档案关系放在街道了。那一阵子，他真的有种解放的感觉，等到办完手续，第二天不再上班，他还不太适应，来回在门口打转。那是一个大杂院，不过据说民国的某位国会议员在这里住过，两个套院，从那些镂花的屋檐木雕上也能够推断原来这里一定住着什么要人。不过，到周得才住进去的时候，那里就堆着各种杂物，各家各户依住房搭建出来各种形式的小屋，成了个大杂院，照周得才媳妇的说法，“这个院子，谁家放个屁都能串到邻居家里去”。
院里也有一棵大柳树，不过这棵柳树比起黄泥岗的那棵树神小多了，至多也就三十年，也没有神采，上面顶着许多枯干的树枝，只有靠近主干的地方有些树叶。不过周得才对这树有感情。也就是上初一那年，社会上每天都闹嚷嚷地呼喊口号，今天要革这个的命，明天要革那个的命，于是，他们把老师的命革了，这样也就自由了。几个伙伴没事干，就想起来打野猫，野猫被追得满房顶乱窜，最后窜到了树上。周得才爬上树，用三米长的竹竿将猫硬给挑落下来，嘴里大声地喊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当时得到同学们的一片喝彩，他心里甭提多愉悦了。柳树的上面有一个喜鹊窝，周得才就势将它一并捣毁了，惹得几只喜鹊呀呀地叫着向周得才俯冲下来，吓得他丢了竹竿，狼狈地从树上滑落下来，乐得几个同学差点儿断了气。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都是那样惬意。不过，后来来了几个拿白灰桶的民工胡乱地在院子里的墙上写上“拆”字，老邻居们就一片欢呼，纷纷叫嚷“可要翻身搬出这小胡同了”。
当然，周得才心里也高兴，他知道开发商会给他们提供明亮的楼房，可是，想到那棵柳树和这条胡同留给他的快乐时光行将消失，他心里又生出一丝凄婉。
当知道他们被安置到黄泥岗这个离城好几十里路的地方，至少周得才认为生活没有改善多少。他曾经开着那辆三轮摩托探望过留下生命的地方，那里已经变成了堂皇的大剧院。
当周得才从病榻上恢复了知觉，居然又想起了追猫的美好时光。看到女儿守在自己的身边，他心里安静了许多。女儿强压着忧虑与父亲对话：“您当时是怎样被汽车撞的？”
周得才苦笑了一下：“没什么，那天太阳特别亮，迎面不知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就把车开到逆行道了。倒霉！”
“别的也别想了，好好养病吧。我去街道给你办住院手续去。”女儿嘱咐完就离开了医院。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家里的经济状况，因为，这严重地影响到了自己的生活。
柏之挤上了去往城里的汽车。由于从这儿到城里大概会花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拿出手机来发短信或者听听歌曲、看看那上面存储的图片就是最好的消遣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从沉闷的发动机声音里冒出了一个女生的嘲笑，那个声音一定是陆卿的，她是自己的室友，自己最反感的就是她，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本来另外两个同学和自己的关系不错，后来也不知怎么疏远了自己。在她的印象里，两年前刚住到一起的时候，陆卿和自己没什么两样，上身是一款发旧的粉色汗衫，下身是一条淡绿的裙子，一双白凉鞋，人看上去朴素淡雅，在她看来大家都很相似，所以第一天就熟悉了。大家说说笑笑，宿舍里相当活跃，这个忙着打水，那个忙着清扫床铺，相互帮忙，半天时间生疏的感觉就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