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地里劳作一天的母亲,回来还要给我们做饭。我自从尝过掰玉米的滋味后,就主动承担起了给家人做饭的任务。我宁可在灶间烟熏火燎,不愿意在青纱帐里受罪。虽然我做的饭并不好,哥哥们常说我擀的面是中国地图,不规则。
但我不在乎。我炒的菜香是大家公认的,放的油多也是大家公认的。我想,中秋节了嘛,就应该吃好点,于是我想着法儿给大家做好吃的,炸油饼、拌凉菜、炒蘑菇、制核桃蜜饯。劳累一天的母亲回来能吃上现成饭,已经很高兴了,也顾不上数落我的奢侈。
母亲特别爱吃煮熟的嫩玉米棒子,有时候就直接拿它当一顿饭。可是我不爱吃,我一直认为吃了囫囵粮食不消化。所以我有意不煮玉米,母亲只好自己生火炉用大茶壶煮,常常是茶壶里的水咕嘟着,母亲却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咕嘟咕嘟的水声是她的催眠曲。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陪母亲坐在廊檐下洗脚,屋后黑魆魆的南山挡不住月亮的清光,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在月光下影影绰绰,虫儿们浅唱低吟,仿若童话故事中的仙境。母亲说月亮里边有树木,是桂花树,也有动物,是蟾蜍,还有人,是嫦娥。
我最想见到的是桂花树和嫦娥,因为这两样是我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的。
我仰着脖子看月亮,看到眼睛发酸,嫦娥从来不露面,只有隐约的树影在月儿里面,但到底是否桂花树我又拿不准,因为我不曾闻到香味。
这时候,山后面,月光下,传来一阵阵悠扬的唢呐声9吹奏的是常常跑调的《百鸟朝凤》,却也有着不跑调的热闹和喧嚷。有时候又是流行歌曲,调子要更准一点。
母亲说,这是高山上还要晚收几天的玉米,害怕野猪来毁坏而看守的人家,住在地头临时的庵房里,吹响唢呐,一来惊吓野猪,二来给自己壮胆。
我喜欢月光下从山里头传出来的唢呐声,我不在乎音调是否准确,我喜欢的是那由远及近的热闹,它让我的夜晚不再单调,而是充满了美丽的遐想。时至今日,我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是那样地害怕孤独,害怕黑夜的清寂。
所以我让那时的唢呐在心底流淌了这么多年。今天,所有的山地都退耕还林了,没有人在高山上种植玉米,也不用再吹唢呐看守玉米。可我心里那悠扬的唢呐,总还会在年年的中秋时节响起。
五
掰下来的玉米棒子经过许多日子的加工处理,比如剥皮、结辫,最后金灿灿地挂在核桃树的空枝上,或者挂在屋檐下,与红彤彤的辣椒串并排争艳。
我想,这劳累的多事之秋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吧。
然而,两亩地的黄豆却渐渐露出衰老的模样来,豆叶萎黄,豆荚鼓胀。我经常把将要成熟的一株豆苗看成婆媳俩,叶子是满脸皱纹的婆婆,豆荚是即将临盆的媳妇。
事实上,黄豆地里的劳作不分男女老幼,婆婆能干,大肚子的媳妇也能干。我们把成熟了的黄豆连根拔起,轻轻掸掉根系上的泥土,整齐地摞成小垛,全部拔完之后才拉回家去。
这样轻松的活计是不怎么费力的,唯一让人不悦的是干硬的豆荚常扎得我的手生疼。我被扎了几次,唏嘘了几次之后,母亲让我在地里专门挑拣那些植株矮小、成熟略晚点也就是嫩一些的黄豆荚,将它们摘下另外存放,带回家放点盐一煮,就是非常好吃的毛豆。
那时候,除了核桃,毛豆也是我最爱吃的,当然我很乐意摘毛豆。我满地寻寻觅觅,有时候一块地方就有好几株,有时候却半天也找不到一株。找不到毛豆的情形下,却有遇到野鸡的机会。常常是在草盛豆苗稀的一尺见方的地面,野鸡用干草编织的鸡窝就在其间。鸡窝里最让人惊喜的就是一窝野鸡蛋,在秋阳下白得晃眼。
偌大一块黄豆地,有时候能发现几处野鸡窝,但大多是空的,这说明小鸡已经孵化出世,跟上父母远走高飞了。那有着一窝白亮亮鸡蛋的野鸡窝,母鸡因为我发现了她,惊恐地飞到地头的一从荆棘中,不住地叫唤。我听不懂她的语言,但我能明白她的心思,一定是恨自己无能为力保护她即将出世的孩子。
我很想招呼她回来,说我并不想伤害她的孩子,可惜她也听不懂我的话。母亲说不要管她,等我们收完黄豆离开,她自然会回到窝里的。父亲更细心,总要在野鸡窝旁留下一圈豆苗,像屏风一样遮护住鸡窝,以防黄鼠狼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偷袭。
哥哥们有偷拿野鸡蛋的想法。就像夏收时在麦田里发现野鸡窝一样,吓走老野鸡,将鸡窝端回去,十几只野鸡蛋在清水里煮熟,还分不匀呢。
但是这回,母亲却严厉地制止了他们,说麦收时节的野鸡蛋是刚产下的,还没有开始孵化。而在黄豆地里发现的野鸡蛋,十有八九小鸡都快破壳而出了,这时候拿走它们是损命的行为,日后积德再多都补不回来。
我看哥哥们悻悻地拉黄豆回家,偏要扮鬼脸奚落一番,学着母亲的口气批评他们。没想到中途歇气的时候,他们看母亲走远了,居然偷偷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野鸡蛋来,在我眼前一晃,不小心就掉地上了,捡起来一看,蛋壳里蜷缩着一只嫩红的小鸡,连一根鸡毛都没有长出来的小鸡。
这下,我们都傻了眼,既心疼又内疚,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对野鸡犯下的过失。我表示回去要告诉母亲,让哥哥们挨打或者挨骂。谁知他们一商量,说回去各自给我两本小人书,不带交换的,白白送我,条件就是只要我不在母亲跟前告状。
我不用多想,立刻就答应了。因为一路上对小人书的向往,那天回家的路似乎都比往日平坦了许多。
六
重阳节之后,雁儿们整整齐齐往一个方向飞。
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了很久,只有一队雁儿是人字形的队伍,一侧的队伍长,一侧的队伍短。因为太高太远的缘故,我听不到它们鸣叫的声音,只看到平稳持续的飞翔。先是从头顶的长空掠过,能看到它们的翅膀,然后渐行渐远,只看到一个个小黑点,最后连成两条长短不一的黑线,消失了。
这样的情景,常常带给我一点淡淡的怅惘,却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是担心这灵性的鸟儿一去不返吗?还是遗憾自己缺少飞翔的翅膀?
我想起一句儿歌:雁鹅雁鹅说我乖,带我一双金丝银线绣花鞋。雁鹅是我喜欢的,绣花鞋也是我喜欢的。但是秋天一来,雁儿远走,绣花鞋小到不能再穿,我还能喜欢些什么呢。
没有人理会一个爱胡思乱想的毛丫头,大人们在秋季里的活计比我的心思多得多。
晚归的后果是挨了母亲的一顿斥责,因为那天是母亲安排好磨面的日子。秋收之后,最重要的就是冬藏。虽然冬天还有一小段路程,但总要不可避免地来到,我们也必须准备好冬季里所需的面粉。
磨坊在十里之外的老磨峡,磨一次面要往返两三次。先去挨磨,把自家的名报上,磨坊主给你个大约的时间,到时候再去。约定的时间大多是准确的,也有去了让别人抢先的时候,那就只能等下一轮了。母亲早在半月前就背了一袋粮食去排了队,约好了磨面的日子,并且是在晚上。
这一回的磨面动作比较大,天气凉了,因为不怕虫蛀,就要多磨些面,管我们吃到年底。而那么多粮食母亲一个人是背不到磨坊去的,父亲只有在假期才能在家里干活,平常日子不回来,母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好在两个哥哥能给母亲帮忙了,他们和母亲一起将好几袋粮食装在架子车上,母亲在前拉,哥哥们在后推,一步一步去了老磨峡。
留下看家的就是我和姐姐,看好衾是一个任务,管好不懂事的弟弟是另一个任务。这时的看家,真是有看头的,满屋子堆着收获的果实:核桃、小麦:油菜子、玉米、黄豆,哪一样都是十分珍贵的,都是我们赖以活命的宝贝。而村子里每有传言,谁家的门闩被贼人偷偷拨开,整袋的粮食、整壶的菜油被偷走。尤其是晚上,劳作一天的人们睡熟了,更是贼人大展身手的时候,即使你醒过来,也有那胆大无比的贼子敢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拿走任何物件,所谓“贼不空回”。
我们的家在村庄尽头,若遇贼盗,想喊个壮胆的人都不容易。所以母亲格外地小心门户,每日回家一定要赶在天黑前将屋外的活计干完。喂猪、喂狗、喂鸡、烧炕、捡柴火,就连夜里用的便盆都要早早拿进来放在门后,一关门,就不准我们再出去了。这时候母亲才做晚饭,只是晚饭做好的时候,除了姐姐和大哥醒着做作业,我们几个小的全都睡着了,要被摇醒来,迷迷糊糊吃饭。
这一次去磨面前,母亲一再给姐姐叮嘱:看好门,管好娃,实在等不到我回来瞌睡了就睡,但要睡灵醒一点。姐姐大我十岁,早已懂事,在母亲跟前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但母亲还是带着许多不放心的神情去磨面了。
当屋子里只有我们姐弟仨,突然静下来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恐怖。我给姐姐说我有点害怕。估计姐姐也是硬着头皮说:怕啥?有我哩!刚会走路的弟弟不肯乖乖地睡觉,满炕头跑着玩,将我们不舍得吃的饼干揉碎。姐姐哄弟弟累了,强行将他抱在怀里让睡觉,他挣扎不开,哭了,声音大而响亮,充满了极度的委屈。这一哭,我更觉得害怕,因为姐姐说,要是弟弟哭久了,外边的贼人就会判断我们家没有大人。于是我和姐姐想尽千方百计终于逗笑了弟弟,让他继续在炕上玩,直到他自己累了随便趴下睡着。
姐姐让我给她背诵教科书上的诗歌,说驱瞌睡。我便拖长声音唱念: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然而心里却是那样的茫然和无助。我干脆给她唱“桑木扁担轻又轻,挑担茶叶上北京,香茶献给毛主席,贫下中农一片心。”姐姐让我大声点,但是我唱着唱着不由自主声音就小了,我觉得唱歌没意思。我对北京很感兴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向往?我问姐姐,那天上的雁儿可是也飞到北京去了?姐姐纠正了我的错误,雁儿是往南方去了,北京是北方啊。那就是飞去南京了吧,我想,姐姐表示很认同我的想法。
熬到子夜,母亲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还在磨坊呢,还是已经在回家的路上。我的上下眼皮直打架,一头歪在枕头上睡了,可恨姐姐掐我,让我醒来给她做伴。我捂着生疼的胳膊坐起一小会,糊里糊涂又倒下睡着了。正做梦的当口,忽然听得木门板嘎吱嘎吱几声响,惊坐起来,姐姐的脸色都白了,睁大眼睛盯着门闩,颤抖着声音大声质问:谁?
外边没响动了,刚松了口气,又嘎吱嘎吱响,这回姐姐让我大声喊爸爸,说贼听到了就知道屋里是有男人家的,也就不敢进来了。我只喊了两声,就觉得嗓子发紧发干,格外地想喝水。我几乎要哭出来,门外却传来嗤嗤的笑声,紧接着母亲大声地喊姐姐幵门来,姐姐一个箭步跳下炕,开门迎回磨面回家的母亲和哥哥,三个人都像雪人一样,满头满身的面粉。
原来是两个哥哥趁母亲上厕所去了,故意地吓唬我和姐姐。
听着姐姐故作紧张地给大家描述刚才吓人的情景,我的眼泪兀自扑簌簌挂了满脸。那一刻,我多么想让母亲紧紧地抱抱我,然而,母亲却忙着打水洗脸洗脚,顾不得我们了。
我裹紧被子,放心地睡下,谁知却一时睡不着了。
窗外,一片虫鸣。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