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让人在全校示范课上砸场子,这百年难遇的事让江彪遇上了。
示范课是半月前安排好的。事到临头,校内校外的老师们来了一大帮。江彪一边拷贝课件,一边跟熟人打招呼,正忙得不亦乐乎,高二年级组长急匆匆进来,对着他耳语几句,他才知道过会儿市教委大领导也要来。领导临时起意到附中巡狩,听说本校最年轻的特教要上示范课,心血一来潮,冒出两个字:“听听”。
年级组长话音刚落,教委领导带着一干人,谦恭地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坐惯中间的校长张德祥只能暂时偏安一隅。
三楼的高二(1)班教室,瞬间人满为患。平日里调皮的学生往教室后面一看,好家伙,这阵容!只有心虚地吐吐舌头,没一个再敢嬉皮笑脸。
江彪刚站讲台那会儿,看着一教室学生就是张不开嘴。后来胆儿越来越肥,16年过后,已经修炼到人越多讲得越欢。
这次示范课是讲戏剧,讲到“戏剧性”时,江彪说道:戏剧性转折强调出人意料之外,入乎情理之中。突转越大,戏剧性越强。举个例子,我在这儿讲课,按部就班地讲完了,没出一点儿波澜,这是生活中的常态;要是我讲着讲着,突然有一个人破门而入,那就是戏剧性了……
话音刚落,教室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一声尖厉的高频声音在教室中回响:江彪!
众人的脑袋“刷”地一齐转向门口。江彪的口型停留在“O”上,侧目望去,一个一袭黑衣的娇小女人叉腰站在门前。众人的脑袋又齐刷刷回来,直视江彪。
破门而入的,是他嫡亲原配的老婆刘美美。大多学生和老师都认识她,以为她是被江彪安排着,来诠释“戏剧性”的。在大家眼里,特级教师上示范课当然不会按常理出牌,更何况今天讲的就是“戏剧性”。
“噢……”,按捺不住的学生率先鼓起掌来,刘美美见状一愣,板着脸一脚向门上踹去,因用力过猛,被踹开的门生气地回弹过来,正打在刘美美身上。她猝不及防,仰面倒地。
戏剧性一下子又变成了喜剧性,屋里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学生中轻轻冒出几声没忍住的笑。刘美美恼羞成怒地爬起来,脱下鞋子,向讲台上的江彪砸去:姓江的!我让你搞破鞋!
几个字,万钧雷霆般劈过来,把教室劈得万籁俱寂。喜剧性又变成了悲剧性。
江彪头皮发麻,一刹那全懵了。他恍惚觉得站错了时空,这哪还是严肃的示范课堂,分明成了为所欲为的自家客厅。他来不及多想,沉着脸走到刘美美面前,背对众人挤眉弄眼,希望她能识相,赶紧出去。
挤咕啥?刘美美一脸嫌弃地抬手拨他,拨不动,不顾他的拦阻,一步闪到旁边,对着后面的听课老师喊:老师跟学生搞破鞋,学校管不管?
江彪不知所措地拉刘美美,她却斗士一样昂首挺胸,一双丹凤眼四下扫射。
张德祥从教师到校长干了整整26年,头一回遇到示范课被搅。这示范课还不是一般的示范课,是有市教委大领导听课的示范课,是本可以给他长脸的示范课。他紧皱着眉头站起来。
刘美美又开始向满屋子的学生喊:周航!谁是周航?给我站出来!
同学们的眼光一齐看向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孩儿,女孩子脸红通通的,也呆了。
江彪一口气憋了半天才吐出来,用手指连连点着刘美美说不出话,他气愤地加大力度,往外拉刘美美。
突然,刘美美踹营叫阵的对象周航“腾”地站了起来,朝门口的刘美美走来。周航是特招的短跑体育生,身高1米75,大号校服都快裹不住她蓬勃发育的身躯。她气汹汹地走到刘美美面前停住了,双拳紧握,胸脯一起一伏。从视觉效果看,周航的身量能把刘美美装进去,刘美美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眼里有些惊惶。
张校长似乎看到了接下来扇耳光、揪头发的好戏,他心一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然而,周航停了不到3秒,突然一捂脸,哭着跑出了教室。
江彪追了出去,大声喊:周航,你回来上课!
周航跑得快如闪电,他紧追几步却没追上。
江彪的举动让刘美美怒不可遏,她旋风一样冲上讲台,搬起江彪的笔记本电脑就砸,屏幕上立刻蓝花花一片。她边砸边喊:给老师写情书,不要脸!
台下爆发一片惊呼。
你疯了!江彪急匆匆进来,一进门就彻底傻眼了。
我让你诲淫诲盗!我让你把学生教成****!刘美美歇斯底里地叫着,抬脚踩向地上的电脑。
没等她的脚落下,就被江彪一把推开,死命往外拖。江彪发力奔向门外,刘美美却想挣脱他,留在这里继续大闹课堂,一对反作用力最终拼杀的结果是:刘美美被拖在地上,像小孩子滑滑梯一样,半蹲半坐沿讲台向门边滑行。她边滑边骂,嘴不闲着:放开我!姓江的,成天人五人六的,一肚子男盗女娼……
还没滑到门口,教室门又“嗵”地一声被人踹开了,一声怒吼裹挟着一个身穿校服的男生冲了进来:刘美美!!!
变声期略带嘶哑的声音,把人们的耳膜震得嗡嗡响。
闹够没有!你们闹够没有!!
江彪赶紧丢下刘美美,刘美美也不再滑行,立刻起身。
一个穿中式褂子的老师从后排座位上站起来,眉头紧皱:江克明,回去上课!
江克明循声望去,发现班主任田遂心也在这儿,有些畏惧地喊了声“田老师”,又转向刘美美怒喝:走不走?再不走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他一说完就往门外走,江彪立马追上去。刘美美见状,大喊着“儿子”冲了出去。
田遂心略一迟疑,也跟了出去。
示范课一波三折,唱成了空城计。
三个人从三楼追到四楼,又从四楼跑下一楼,可算把寻死觅活的江克明降服了。事发在上课时间,却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好事者,一路围观。江彪活了37年攒下的脸全丢尽了。他的脸以前也不是没丢过,只是这一次一点儿没给他剩。一股股恶气沿着胸口直往外冒,田遂心把儿子拉走之后,他立马冲着刘美美吼:协议书呢?我签!
刘美美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江彪急了,上前一把拽住刘美美身上的小坤包,从里面翻出一张纸,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把纸拍在树上签上自己大名,愤愤地摔给刘美美。
刘美美笑了笑,拿起协议书装进包里,哼着小曲一扭一扭地走了。江彪倏地想起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流行金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他猛想起16年前在内蒙老家,为了娶刘美美跟母亲磕头决裂的那个21岁的五四青年,牙都笑冷了。
笑冷牙的江彪很快想起了周航,急忙掏出电话打给她,关机。周航是个不多言不多语、见面只知道一笑的文静姑娘。前段时间她去跑比赛,没赶上交作业,回校来联系江彪,正巧他不在办公室,她就把补交的作文塞进他的信箱,被刘美美先拿到了。她有江彪所有抽屉的钥匙和信箱的密码。
刘美美愤愤地把作文本拍到他面前,江彪看了,写的是篇小说,一个女孩子暗恋自己的男老师,想表白却不敢。刘美美一口咬定,女孩子是作者周航,男老师必定就是江彪。证据除了作文内容之外,还有周航交作业的鬼鬼祟祟。干嘛不光明正大交到办公室,塞什么信箱呢?江彪哭笑不得,解释那只是一篇习作,让她别胡思乱想。要把事情解释清楚,江彪发现很累,也不是累这一次,累了16年了。
解释却没对刘美美起作用,她依旧大发雷霆,骂他是出门见大海——浪到家了,让他交代是怎么跟女学生浪的,才会讨来人家这封“情书”。问他是不是又拉小提琴勾引人家,气得江彪把祖传的小提琴都给砸了。
接下来是刘美美不绝如缕的哭诉。又是以16年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一起滚芦苇荡的事做开场。开了这个头,16年的大事小情一件一件往外冒,一直说到当下的2007年9月。主题思想是江彪无情无趣不体贴,让她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每件事,她一开头江彪就知道结尾,甚至能在心里跟她一起背台词,背得一般无二。最让江彪难受的,她一提审他就不让他睡觉。他做不了革命者、地下党,一不让睡觉就什么都招了。
江彪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以为这只是婚姻中频繁爆发的小战争之一,顶多十天半月就自动偃旗息鼓,万没想到刘美美据此提出离婚。她煞有介事给他出了两份文件:《财产分割协议》和《离婚协议书》。
结婚以来,刘美美草拟的《离婚协议书》江彪见过4次,到这第5次,玩儿一样不痛不痒。直到有一天接到法院传票,他才一激灵,明白这是动真格的了。江彪找到半月不见踪影的刘美美,见面只问她一句:孩子怎么办?至少等孩子高考结束了再说吧!
你还想再拖两年?你跟学生搞破鞋的时候想过孩子吗?你无情,别怪我无义!
两天后,刘美美就大闹示范课了。
江彪没脸再回教室,更不想回家,只好灰头土脸地回了教学楼旁边的单身宿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心里翻江捣海。
睁开眼,突然瞥见挂在墙上的提琴。跟刘美美吵架时把琴摔坏了,好不容易才修好。
两个月没摸琴了,因为没心情。按理说今天更没心情,但江彪看着琴盒,竟像一个饥渴日久的男人得遇美女,有一种不扑上去来点儿动作就无法平息的冲动。江彪从4岁开始被迫学琴,到今年有33个年头了。33年对琴的所有兴趣加在一块儿,都不及现在内心冲动的毫厘。要是小时候能有这样拉琴的冲动,能少挨多少打呢?
江彪打开琴盒,抱新娘子一样小心翼翼把琴抱了出来,然后轻轻活动肩、腕、手指。江彪天生一副拉小提琴的身坯子,手腕手指柔软、指尖有肉,手很长更难得的是小指很长;耳力好,具有传说中的perfectpitch;胸幅开阔,各路尺寸恰到好处,都是为拉小提琴长的。基本功又打得扎实,没坐下什么坏毛病。
如此完美的演奏天才,专业队伍里的遗贤,今天却只想拉一首炫技和疯癫浮躁的。脑海里踅摸半天,想到了那首《野蜂飞舞》。这是俄国作曲家尼古拉为歌剧谱的曲子,很多人听过钢琴版,却不知小提琴拉起来更出神入化。曲子单靠手指拨弄和琴弓琴弦摩擦,把野蜂飞行的动静描绘出来,通篇都是变化万端的“嗡嗡”声。难度不大但对速度要求很高,手快弓快,半点儿含糊不得。虽然曲子只有一分多钟,但这一分多钟里的每一秒都是抽搐的、发疯的、痉挛的。
江彪现在恰恰想抽搐、发疯、痉挛。他安好消音器,一分钟接一分钟,单曲循环。拉得左手完全麻木,右手手指隐隐作痛。再往后拉,就头晕眼花了;到了极限一刻,他喘息着把琴往床上一扔,再把自己扔到琴旁。倒下之后他笑了。这样的酣畅淋漓痛快尽致,没有别的感觉可以对应,只能粗鄙地想到刚从女人身上下来。拉琴拉出的辛苦汗,闻起来也像风流汗了。
拉完琴,累得孙子一样还是睡不着。床成了平锅,他成了饼,翻来覆去地烙自己,直到刘美美发信息让他回家。
一进家门,刘美美倚着门框,迎头塞给他几张纸。
江彪眼皮没抬:早签了!
刘美美一撇嘴:白天看你气得那熊样,看都没看就敢签。就不怕我坑你?我刘美美明人不做暗事,从不趁火打劫。你好好看看再签,这东西可都是拿给法官看的。
江彪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止不住一阵阵反胃。刘美美这次闹离婚比前四次都闹得更正规、更有仪式感,多了份《财产分割细则》。他心里冷笑,一个是高中老师,一个是逢年过节连桶油都分不上的小文员,离个婚还正儿八经地出了份分割财产的“细则”!
略扫一眼,满纸大堆的“钻石”“红宝石”“坦桑石”“碧玺”“珍珠”“金”。他更反胃了。他对珠宝贵金属之类的没兴趣,也不知这些东西跟他们的财产有什么关系。
刘美美开口说话了:你知道我喜欢珠宝,结婚前什么都没要,稀里糊涂就嫁给你了,所以我这些年每年为自己买5件,加在一起就这些。我可没一件瞒你,统统列在这儿。
江彪似有所悟,把《细则》放在桌上。刘美美没好气地:我可对得起你了,你看看我给你留了条黄金项链,一个彩金戒指,总价得有1万呢。
江彪连连摆手:我不要,全给你。
刘美美眼神在四周游移不定:那你可想好了。这么多年家里的积蓄我可全买珠宝了,这东西有升值空间,现在不能变现。
江彪听懂了,如果不要这些珠宝,一旦离婚成真,他一分钱也拿不到。
刘美美见他未置可否,赶紧补了句:虽说这总价80万的珠宝归我了,可我比不上你,咱家这房子让你落下了啊!你可比我赚多了!
江彪面无表情听她说。
门“咔哒”一声,江克明阴沉着脸进来了,他嚼着口香糖,偶尔还吹出个泡来。
准离婚夫妻知道,江克明不怕他们,可他怕田遂心,上午被班主任劝住了,内心对他们的火气可没熄。
刘美美迎着儿子站住,取下他肩上的背包。回身对江彪说:儿子可得给我,你想都别想!
这句话,比大闹示范课更能激怒江彪。他不再顾忌孩子在场,圆瞪着眼质问:儿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你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我是他妈!凭我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刘美美毫不退让。
江克明黑着的脸突然云开雾散了,点头如捣蒜:那当然!世上只有妈妈好嘛!
他倚在刘美美身边,足足比她高半头。他半低着头,深情地看着刘美美:妈,我跟你。
江彪被儿子弄愣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美美也惊呆了,她没想到自己三言两语竟能打动这浑小子,让他倒戈。虽不相信,却也得意地瞟着江彪,示威似的。
谁承想,这小子玩儿的是大喘气,他突然夺过她手里的书包,大踏步往卧室走去:我跟你?我脑子得进多少屎我才能跟你啊!
江彪起初被儿子弄愣了,听到后一句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