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之前的两件事,是我尤其难忘的:
雅天建议说既然要出国了,就去寺庙里烧香许个愿吧,保佑我平平安安一切顺利。我们这次去了另外一个名声显著的寺庙。
京西有一个极其有名的寺院叫“潭柘寺”,我们在盛夏的一个早一起去游玩。说是早上,其实到了时也有九点多了。只不过那天天特别蓝,蓝的很悠远,和我记忆里家乡盛夏的早上一样的清爽。然而记忆总是骗人的,因为记忆里美好的东西太多了。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的牡丹花了。我第一次确信我见过牡丹是在这里,在这么清静的所在遇见那么雍容华贵的牡丹,不知道生长在这里的牡丹会不会感觉落寞,我却是这样想的。牡丹花大的如家里盛菜的瓷盘,五颜六色,娇嫩富贵。红楼梦里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应该是对其的很好诠释了,此花确实“艳冠群芳”。
我们在庙里东游西逛,正巧走方丈卧室旁边的禅室,抬头一看高悬的四个大字“死到临头”,我在盛下的季节不由打了个冷颤。禅室只是为了劝香客醒悟所在,让人面壁思过,而潭柘寺的禅室里却是这样的题字。我一直以为“面壁思过”是指反思过错,现在看来可能也是反思过往的意思。面对着这么血淋淋的几个大字,任是谁也会回头是岸了。“我们都是世俗男女,逃不脱万丈红尘”,雅天和我打趣说。然而这四个大字与窗外那盛开的牡丹同时赫然出现,是不是这千年盛开的丹蔻,在这寂寥的地方,还是抹不去一丝惆怅,眷恋着也笑看着美梦红尘,还有红尘中如我们这些信仰着、挣扎着又前行着的世俗儿女。
出国前,睛睛和杨丹一定要请我和雅天去KTV唱歌,我很开心的答应了。那天晚上,睛睛和杨丹推了酒店的工作,阿珠也从饭店请了假,我们就去了离家很近的KTV。几个人开了两瓶红酒,兑上雪碧,又要了两打啤酒,开心痛饮。他们的歌唱的很好,舞跳的也棒,酒量更是了得。
那晚睛睛穿着牛仔喇叭裤,更显得身材的玲珑。阿珠开玩笑说:“跟睛睛上街,就好像睛睛是个富二代,自己是个陪侍丫头一样。”睛睛说“我可不敢期望当个福二代,我就自己当个富婆就好了,不必每天强颜欢笑就知足了”。杨丹也说“每天喝酒唱歌跳舞,今天晚上最开心”。可能是因为那一天晚上他们是和朋友在一起吧,抛出那些钱权情色的交易,只剩下干净的心一起疯狂。
晴晴、杨丹和阿珠,共同用闽南语演唱那首《金包银》,他们那边的人都会说闽南语的,听起来婉转悦耳,很动听,我和雅天安静看着她们的动情歌唱:
“别人啊的生命
系框金搁包银
阮的生命呒哒钱
别人啊哪开嘴
系金言玉语
阮哪系加讲话
粘咪着出代志
怪阮的落土时
嘟着歹八字
人系好命仔
阮是咧做兄弟
窗外的野鸟替阮啼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虽然系做兄弟
阮心呀真唏微
烧酒伴阮渡日子
过去啊的往事
呒敢提起
想袜越头行
怎样的没无勇气”
她们是在各自唱各自的命运吗?那天晚上我们都喝醉了,喝醉后各自感叹自己的命运多舛,时运不济。
“想要从头再来,又积攒不出那么多勇气?”人生的最大悲剧,莫过于它从来就没有给我们从头再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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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那天,我没有让妈妈送行,怕她伤心,也怕我看着她伤心。只有雅天一个人送我。拖运了行李,办好了登机手序,我们就在安检口安静的等时间过去。
我看着安检口,突然觉得好害怕,顿时语塞了。所有送行的人都只能到这里了,以后的日子、以后的路,不管是刀山火海、大风大浪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扛。雅天则还是不停的唠叨“东西放好了,去别人家居住不能发脾气,凡事要忍让……”,雅天的性格细致入微,我出国带了两大皮箱的东西,都是她亲手收拾的,然后再一件件告诉我什么东西在哪里。
“唉,我在李姐这一共住了四年多哦,你也住了快三年了”我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是啊,咱们都是李姐这最稳定的客户了,这几年来来往往的,有一个排的人搬进搬出了”。雅天也说。
“一个排都不止啊,平均一个床位一年得换两次人吧,十四个床位,一年就是二十八个人,就算是一年换一次,三年还四五十个人呢”。我两个人一细数,还真发现有几十人的更换,然后多半都记不起名字,最多就是能记得个姓来。
“记得那个在超市卖化妆品的女孩吗?大连的,说话不紧不慢的,一心一意想找个有钱人嫁了的?”雅天问我。
我用力点头:“记得记得,我还买了她的化妆品,说是给我最低打折,后来我去别的店里看到,还没那人家的折扣低呢。还说找个有钱人呢,现在人现实的要命,有钱人更想着门当户对的,更何况有钱人看我们跟民工差不多;我们是没啥机会嫁入豪门了,想想怎么当个‘富一代’吧!”
“我对那个卖安利产品的女孩印象也很深,凶巴巴的好吓人”,雅天接着说。
“是啊,伶牙俐齿的,就是长得太凶了。她当时为了把那个蛋白粉卖给睛睛,天天跟睛睛的屁后混。后来她还跟睛睛去酒店面试过呢。”雅天好奇的睁大眼睛“啊,是吗?”我大笑起来“你快去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多八婆。”雅天很正经的说,“别闹别闹,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人家酒店老板嫌她长得凶,身材也不好,担心没生意给她做。”雅天一改刚才的八婆样子,点了点头“唉,我们真的一起认识了好多各种各样的人啊。我们就是这城市的‘中流砥柱’,是‘底层’的‘底’啊!”她怕我误以为我们在这城市很重要。
“是啊,没有我们这些底柱哪来的上层呢。我们就是你们房地产中所谓的地基,真正重要的、承受压力的东西,都在地面以下呢。不然哪来的高楼大厦平地起啊。”我也不禁感叹。
“你不是每天都酸溜溜的有个文学梦吗?找时间把我们的这些事写出来吧,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见这么多人、这么样的事的。”“没问题,我妈当年若不是逼着我学医,我肯定学中文了。”我欣然答应。
“还记得那个学跳舞的女孩儿嘛,后来说想要演话剧,然后跟一个小导演同居搬走了的?”我问雅天,“记得啊,学舞蹈的女孩子气质就是不一样,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我回答她。
“是啊,后来听李姐说,也已经开始演小角色了吧,以后你有机会看话剧时,仔细找找哦”,雅天认真的点点头。我暗笑她,茫茫人海中,能遇见一次就已经很难了,哪那么容易分开后再相聚呢。
时间到了,雅天把我送到安检口,雅天这个人太内向,不善于表达感情,我本想拥抱她一下的,她只说“快走吧,学医学的还那么酸”,我便有说有笑的走进了安检口。可是笑容就凝结在那一刹那,我一转身就泪流满面,一转身就开始怀念。
雅天说我一个人走的背影看起来好落寞,好心疼。但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两年后就又见面了,谁知道,这一去就是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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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的户照只签了两年,我们也都以为到时就可以回国了。后来因为要申请枫叶卡,只能申请户照延期,回国的时间也一拖再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年后。
我四年后回国的时候,雅天挺着大肚子去机场接我,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在家专职待产。她依然居住在合租的房子里,虽然这时小毕的工资已经翻了几翻了;这四年,从结婚到生子,她完成了生命中的几大关键。
雅天说,看看有时间我们去看一下魏蕊吧,“是啊,魏蕊后来怎么样?”
“你走那年,魏蕊调剂到一个不好的学校,第二年她终于考上了人大的研究生。去年,魏蕊一起拿到了两个学校的学位证。并且在这期间,考了一次公务员和一次人民大学的博士学位,可惜都没有成功。”雅天说。
“哦,她好像就是没有什么考试运啊!”
“不过对于她来说也没什么关系的吧,她正在复习,今年还会再考一次博士的。再往后,她说博士读完后考虑出国深造,不过估计那时她已经四十岁了。”雅天继续说。
“她的真正的生活要从四十岁才开始吗?”我很诧异。
“也许吧,不过她的儿子已经两周岁了啊!”
“什么?”这个消息让我大跌眼镜。我和雅天都无法想像,魏蕊是怎么在拿到两个硕士学位、又考公务员和博士的情况下,成功的怀孕生子的,她如此这般的毅力和勇气,在我看来,既是可敬佩的,又是可悲哀的。如果说人生不过是选好一条路走下去,那么这条路真的就对吗?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生最最美好的时光了,所有生活集结为每年一次的考试?这难道就是值得称道的生活吗?
“其它人呢?你和睛睛他们还有联系吗?”我想知道大家的近况。
“你走后一年多,杨丹和阿珠也都回GX老家了,她们想在老家工作能经常回去看孩子。睛睛呢,后来认识了一个很有钱的老总,算做是金屋藏娇吧。再后来,她从那个老总那拿到一笔钱,去厦门做品牌服装的生意了。再后来也就没什么联系了。”雅天大体说了一下他们的经历。
“睛睛就是很精明的啊,她将来一定可以脱离男人,自己生活的很好的。”雅天继续说。
睛睛确实有自己生活的很好的能力,她作起别的行业也一定会很好,从前她和杨丹开玩笑是会说“有钱后,咱们也要玩遍天下男人”,那应该是一种怨恨和报复吧。可是真的脱离任何男人,是她最想要的生活吗?
“那其她人呢?”我追问,
“还哪有什么其她人啊,搬走了后大家都没有什么联系的啊,不过我去年在地铁上有遇见过冯佳颖哦,好几年不见了,都不怎么认识,她又结婚了,在回龙观住,不过房子应该是她老公的婚前财产”,雅天居然还会遇见冯佳颖,看来她们的缘分还真不浅。
“那你呢,你过的好不好?”我问雅天,虽然四年来我们经常联系,我还是想当面问下她,看着她说出自己的幸福。
“我很好吧,除了缺我一贯都缺的钱,结婚生子,逃不脱的幸福。”
“孩子出生后怎么办,谁帮你带啊?孩子要在BJ读书吗?你们在BJ不能买房子,就这么一直租房子下去吗?工作辞掉了,以后还要找类似的工作吗,可是有了孩子之后就不能总出差加班了啊……”我如连珠炮一样问出许多问题。
雅天看着我,很平静的说“都还不知道呢。”她仍和四年前一样,对自己的未来茫然无知,只是很快又要我一个孩子。
“你呢,接下来怎么样?”她迫不急待的问我。
我要怎么给雅天讲呢,讲一下我在那里四年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酸甜苦辣?还是讲一下,我在这几年与多年没有联系的高中同学激发爱的火花,这一次回国准备领证结婚?亦或是,我心中对于BJ对于我们曾经一起吃苦奋斗的地方还是心存眷恋?我需要给她仔细的讲上几日几夜。
我只能对她说“我拿到枫叶卡了”,枫叶卡是对我生命中又一个四年的回报,“这算不算幸福?”
这一次,雅天破例紧紧拥抱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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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后,我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我的人生的一件大事总算有了着落。
一百天后,我又走了。只是这次,我们都不知道要多久才回来。
“枫叶卡也拿到了,老公也很快移民过去了,你们再回来不定又是什么时候了?”雅天很不舍得我离开。
我也不舍得离开,可是我的新生活已经在大洋彼岸了。
“你答应我的事情,你要记得!”雅天提醒我。
“嗯,我记得,把我们的这些经历写成故事,等老了失忆了再拿出来温习。”我答应道。这是我们曾经开过的玩笑,其实所有答应过她的事情,我都记得。
“好了,让你老公送你去安检口吧,你们再说说悄悄话。”雅天很释然的说道,“可算把你送走了”,她开着玩笑。
我拉着行李走向安检口,她坐在坐位上没有动,直到,我再次一个人通过安检走向候机室,她才远远的远远的看着我的背影,然后她传简讯给我,说“看着你一个人离开的背影,我依然好落寞,好心疼。”
让雅天心疼的应该不只是我,还有那些她与我一起共同奋斗过、哭泣过、大笑过的一去不复返的美好青春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