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被整个冬天冻透的东北大地还没有半点苏醒,居住在BJ的人却感觉春天真的来了。BJ的春天很短,一阵风一场雨的时间就过了,然后路上行人的着装就有了夏初的色彩,但BJ春天的花期很长。从三月底迎春花开,到樱花、桃花、海棠花依次开来,且不说公园,即使随意走在马路上,也会看到各色鲜花娇艳。春天是令人振奋的季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每个人在春天里脱掉太重的冬装,都准备大展拳脚作一番事业。
再次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都很忙,我开始英语口语的冲刺学习,雅天每天都在和小毕吵架两个人未来的去向,魏蕊终于决定接受调剂到一所南四环外的不知名的大学并准备复试,睛睛也回桂林装修她的房子,还有就是,萍萍决定离开BJ了。
萍萍对于神的信仰未能解决她现实的困境,面对六年都没能完成自考的学业,和二十五岁的大龄剩女的现实,她的家人要求她必需回去。
萍萍依然慢悠悠的收拾东西,在李姐这连续住了三年,她的东西并不多,住在这里的人都会有随时离开的打算,所有的东西尽量限止在一个背包那么多。“萍萍,你回去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啊,应该回去后找对像嫁人、生孩子、等着到老。嫁人生子这些事,是每个人想逃都逃不脱的幸福。”那么漫长的、纷繁错杂的人生就让她一句话概括了。
“于欣若,你也到应该找朋友的年龄了!”萍萍对我说。
“我之前交过男朋友的。是我的高中同学,上大学时不在一个城市。他家里条件不好,每次出去玩都是花我的钱。大二那年,他竟然一度让我给他邮钱,说想买什么增高仪之类的,后来才听别的同学说,他早就有女朋友了,只不过是以这个借口花我的钱而矣。即便如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忘不了他,错过了好几个不错的人。到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等出国的事确定后再谈了。”
“哦,那这个男人很可恶嘛。”萍萍狠狠的说。
“你长这么漂亮,应该有很多男生追你啊?你怎么没交男朋友?”
“是啊,可是我不大相信男人欸。从前上学时有同学追我,我当那些都是小男生,懂什么嘛;现在追我的人年龄确实大了,一个个看着老奸巨滑的样子,没有一个可靠的。”萍萍流露出不屑的表情。
“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接受过、相处过,怎么知道就不行呢,没下过水怎么知道水是暖是冷呢。还有这个社会,你一直没工作过,我觉得好像有一点点盲目逃避哦?”我继续问她。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生来就是要做社会的寄生虫吧。我们这类人,在社会上有个名词的叫‘啃老族’,就是一些不升学、不就业、不赚钱,终日无所事事的族群,并非找不到工作,而是主动放弃了就业的机会,赋闲在家,衣食住行全靠父母。”萍萍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并不厌烦这个词,事实如此也不能不让人家讲啦。可是世界这么乱,父母贪图一时之快把我们带到这世界了,他们只能后果自付了。”
“也不一定啊,说不好他们当时为了优生优育,还真是又锻炼、又补养、又检查了之后才要的我们呢”,我和萍萍开玩笑说。
萍萍却保持一贯的严肃认真,她并不觉得这个话题好笑,“既然他们是有预谋陷害我们的,那他们就更应该为我们的人生负责了。”
萍萍走之前去了一趟教会,她说回家后可能就由不得她的信仰来了;她也去了一趟人民大学,这学校之于她应该并不是什么梦想,但毕竟是她逃脱现实的一个避风港湾。
与萍萍的最后一次通话,是我出国前的那年夏天,问了萍萍的境况,看看她有没有找到如意郎君,“介绍的对像三十岁长的跟个老头似的,不过我无所谓了,妈妈说行就行贝”,这就是萍萍对待生活的态度。我很想知道,后来的她是不是幸福。
☆☆☆☆☆
BJ太大了,从西三环到东四环,尤其在每天交通高峰期,需要两个小时,对于一个半月后就考试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这是专业的代理出国业务的小型学校,每人三万块的费用,包含出国材料准备、申请、递交、英语口语培训一个月、还有免费住宿。学校统一在附近的地下室租了五个房间,都是四人间,学员都可以免费入住。春夏之交,地下室的居住尚属舒服,只是地下室太多房间、太多转弯让人偶尔会迷路。
雅天和我一起把行李搬过来,不大的空间四个床铺,一尺见方的小窗子是与外界唯一的沟通。房间里另外三个人都是与我一同读英语班的人,一个四十五岁的身体已经发福的姐姐,大家都叫她司姐,司姐为人很热情,主动帮我们收拾东西。睡我对面床铺的女孩子特别的单薄瘦弱,脸色腊黄没有血色,给人一种病怏怏的感觉,叫小蒋;和我头对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金属框架眼镜,一直在看书,很少讲话。
“你和小毕怎么样了?”随便找了卖凉皮的地摊吃饭,我和雅天聊起他们的事。
“定下来了,她来BJ七月暑假时就过来,他已经跟校长辞职了。”
“来了能找到老师的工作吗,你俩又没有钱,放弃那么好的工作来BJ啊?”我质疑她。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都已经去那边找过工作了啊,他不来我们就得分手,就是这样子”,雅天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也不用现在辞掉啊,找到工作再辞职也来得及啊”,
“已经辞掉了,小毕去年从BJ走后开始自学计算机编程,就找这方面的工作吧,在学校做心理老师也没什么前途,二十岁的时候都知道六十岁会怎么样。再不然就去送快递吧,‘老天饿不死瞎家雀’的,没事。”
他们俩个连续吵了几个月的架后,做了这个盲目而冲动的决定。几年后雅天提起这些事,也觉得当时太年轻冲动,后怕差点就让一个重点大学的本科生真去送快递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时走到那里,让人觉得不得不那么走下去。可能只是当时太年轻吧,年轻真好,不必担心有什么好失去的。
“怎么你现在住的地方,那么大年龄的人还要学习出国啊?”雅天开始转移话题,她对她和小毕的未来没有太多信心。
“你以为他们都跟我一样无路可走的吗?其实错了。他们好多人都是有正式工作、家里条件也很好的,就是为了通过这条路出国,拿到绿卡后再把老公孩子接过去。那个司姐,是沈阳一个医院的护士长,是请假来学习的。那个不爱讲话的姐姐是个中学老师。不然这三万的费用,也不是谁都能拿得起的。”雅天听了很诧异。
在她的理念里出国这件事无比遥远,她以为出国的人,都是像高中、大学同学那种家境特别好的,出国留学;她所不知道的是,很多家庭条件很好的中年人,为了能去国外生活,给孩子更好的教育,宁可放弃在国内的一切。对于雅天而言,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她不了解。
“我们在国内的经历都要改写的,比方说学历、工作经历、经济条件等等,总之最后是证明我们确实需要去国外务工赚钱,比方说改成中学毕业、或者是单身妈妈……”
雅天对我讲的根本不理解,她说她没去过国外,不知道国外哪里好,其实我也不知道国外哪里好。后来我真的在加拿大生活几年之后,我告诉雅天“这里的生活就是你嘴里一直嚷嚷的理想生活,生活安逸富足,人与人之前没有过多交往,下班很早,下班后主要的时间都是家庭生活,整理前庭后院的小园林,过与世无争的自己的日子。”雅天说她还是想不到,因为几年后随着生活和工作的变迁,她所认识的世界又变化了,她说每天上班要堵在路上三四个小时,她说每周要至少加班三四天到晚上十点,她说每月的四个周末有三个会在公司度过,她说每年要用一个月的时间与中介打交道找房搬家,她说只有在夜半打车回家时才会偶尔想像理想生活的样子。
☆☆☆☆☆
“雅天,今天是周末吧,你快来帮我搬家?”
周六大清早,雅天就被我的电话吵醒了。“怎么了?不是还有一周课程才结束的吗?”她迷迷糊糊的问我。
“你快来吧,我现在不方便说话,见面再对你讲。”我急切的命令她,同时收拾自己的行李物品。
“按照指挥,我到地下室门口了,然后呢?”一个半小时后,雅天打电话给我。我急忙跑出去。“你先跟我在附近找个小旅店,我们再来搬东西,这里不能住了,在小旅店住一周好了。”雅天迫不急待的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就一边找房子,一边给她讲小蒋的故事:
“你记得住我对铺的那个小蒋吧,瘦瘦的白白的,小蒋也是东北女孩儿,二十八岁,已经结婚两三年了。结婚后她就一直想通过这条路出国,可是申请了两三年,都在大使馆面试那一关被卡住了,今年是第三年考试了。如果今年再不过,她老公就不同意她再继续专职学英语准备出国了。
可能小蒋是由于压力过大吧,昨天晚上接近崩溃了。我刚住进来时,就觉得她不大对。她有时对人特别热情,帮你弄这弄那的;有时自己坐在床上莫名其妙的生气,任谁跟她讲话她都不吱声。最近这一周里,她情绪总是不稳定,又哭又笑的,半夜一两点钟不睡觉还唱歌,闹得我们几个人也没办法睡。本想着还有最后一周,坚持下来就好了,可是她昨天晚上真的发疯了。”
“啊,疯了?为了出国?”雅天打断我的话。
“应该不是疯了吧,大约是暂时的精神失常。如果没有出国的压力,慢慢会好一点。”
“她昨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就不停的吵闹,然后坐在床上,指手划脚的骂人。说什么她老公一家人都对她不好,不让她出国,就想把她的一生给悔了。开始时我们都没有在意她,以为她不过是心情不好。后来她骂累了就睡觉了。十一点钟的时候,就听她在床上不停的哭,你知道半夜时听到女人哭有多恐怖吗。我们当时也正准备睡觉,司姐就想劝劝她睡吧。谁知道不但没劝好,她还对司姐又打又骂。没办法,我们只好任她自己哭闹吧。”
“再后来,她就,她就在屋里用洗脸的盆子小便,还把自己床上的东西扔的哪哪都是。我们看她的情况,就给她老公打了电话,回头她老公会来把她接回去。但是我们昨晚谁也没睡踏实,司姐还到处找没有刀之类的,怕小蒋把我们剁了。”
雅天惊叹到:“天啊,我只知道高考没考好有跳楼的,疯掉的,没想到出国这条路也至于这样,人怎么就走着走着,把自己走进死胡同了呢?”
“还说人家,我们这不也走近死胡同了吗?”我们俩光顾着说话,不知道不觉也走进了死胡同,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是哦,不过这上面写着旅馆啊,要不要问问价。”
这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小院,院落里挂着一排排的红灯笼,还有满院的盆栽,非常幽雅清静。走进来是两排相对的房子,中间是一条甬道通往里院。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每晚才只要100元。
“这里是红庙哦,价钱不算贵了”,雅天给我讲,“只是这里上厕所麻烦点,公共卫生间。”
“那这周你来陪我住吧,我自己晚上不敢去厕所。”我跟雅天央求。
她爽快的答应“没问题,只要你晚上起来时,能把我叫醒”。雅天最令人羡慕的就是睡眠了,每晚躺下后跟晕倒一样,一分钟就睡着了。她自己开玩笑说她得了“枕头综合症”。
我和雅天回去取东西时,正赶上小蒋的老公来接她。
小蒋的老公是典型的东北大汉,又高又壮,跟小蒋的瘦弱形成先天的反差。但为人很有礼貌,一直跟我们说抱歉打扰,他讲“去年小蒋准备考试的后期,就神经特别敏感了,晚上只能靠鎮静和安眠的药物才能睡着。不过回家休养半年后,状态已经很好了,所以今年来BJ时,他并没有阻拦,没想到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孩子还不足两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那样一个东北大汉,竟然在我们这些陌生人面前哽咽了。
此时小蒋的神智略微清醒,她心疼的去给老公擦眼泪,然后深吸了口气,用力的讲“老公,我们回家。”小蒋走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还跟我们讲以后多联系。
看着她们夫妻的背影,我知道又一个不宿之客走出了我的生命,然而对于她那晚的记忆,却永存我心。雅天的疑问是对的“人为什么就把自己走进死胡同了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跟司姐讲搬回自己的宿舍住,并没说是去搬到小旅馆了,我不想给她留下“矫情”的印象。虽然,我在司姐的生命中,并不会留下多少印记。